苏九子披星戴月赶到望湖驻地,首先处理的不是段大龙在边界挑起的争端,而是望湖军营、萧墙之内的战火。师部营房内,一个师长,两个旅长,各自带着几个亲信,已经吵翻了天。
师长姓高,是跟着苏老头子就出来打天下的,战火中折了一条腿,甚得苏老头子的器重,其实已经到了可以卸甲归田颐养天年的年纪,但是种种原因高师长至今还在任上,高师长自己觉得是老当益壮,还能再干两百年。只是急坏了下面两个正当壮年急着提干的旅长,一个张旅长,一个肖旅长。
张旅长和肖旅长之间的竞争,从三年前苏成杰来做督军开始吹响号角,目前已全线铺开,涉及方方面面,在望湖军营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自觉站成了“挺张”和“挺肖”两派,严格来说,还有一派是挺高派,但高师长这方面比较低调,所以,高师长职务虽然比他们俩都高,但挺高派反不如另外两派那么蹦跶。
这次的矛盾导火索是一件望湖富户的绑票案,根子还是望湖由来已久的利益之争。
绑票的是一个小连长,连长姓牛,三个月前是张宗行麾下一位刘司令手下的副营长,因为得罪了上司,改换门庭辗转投到望湖肖旅长麾下。他本来就有十几个兄弟跟着一起来的,又及时贿赂了新上司,没多久就混成了排长,一个月前刚提任为连长,管着百来号人,算是新官上任春风得意。
一得意,牛连长就手痒,劫了两个富户,其实他原来在刘司令麾下的时候就干打家劫舍的营生,得罪上司为的也是这个事,现在其实就是重操旧业。
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对,牛连长这第一趟就出师不利。其中一个被劫的吴姓富户颇有点来头,乃是望湖军中张旅长的老婆的表妹的五表叔,论辈分张旅长也得喊人一声“表妹她五表叔”。“表妹她五表叔”咽不下这口气,于是辗转求到张旅长这里。
张旅长的高招是让“表妹她五表叔”直接把这姓牛的连长告到高师长那里,不仅如此,还顺带着告了肖旅长一个治军不严和收受贿赂,另外还收集了不少证据做成铁证如山的效果。
其实,张旅长的本意是直接告到苏九子那里,无奈苏九子在望湖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容易碰得到,他又急着斗倒死对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表妹她五表叔”伤口还新鲜,不得已求其次才告去了高师长那里。
这厢,张旅长还没乐够,那厢,肖旅长已经获悉了这份黑状,知道人在高师长面前把自己告了。肖旅长也不甘落后,在几个智囊幕僚的集思广益之下,立刻着手弄了一份死对头的罪状。大伙都在同一个军营,像谁白睡了哪家婆娘谁又多贪了几个大洋,互相那点事差不多都有数,很快有的没的列了几大条,也收集了人证物证,墨还没干透就呈到了高师长那里。
一夜之间,高师长收到两份诉状,告的罪名大同小异,且都有苦主出面,脑子里立刻生出一幕狗咬狗一嘴毛的好戏码。对于张、肖两个旅长之间的明争暗斗,高师长历来都是作壁上观,偶尔不着痕迹地煽个风点个火,最好他们俩斗得你死我活,方便他渔翁得利,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因为两个旅长斗得太凶,高师长才得以维稳摆平的角色,一把高寿仍坐镇望湖。
刚好段大龙在边界挑衅滋事,高师长灵机一动,想到苏九子来望湖之后耳提面命地再三表示要整顿军纪的事情,认为这是一个名正言顺打击异己的良机,幸灾乐祸之余,第一时间命人控制了两方的人证和物证,连夜发电文请苏九子坐镇决断望湖的内忧外患。
天才刚亮,师部内吵得沸反盈天,十几个人互相起劲地问候对方的爹妈,声音略有嘶哑,这是声嘶力竭吵了一夜的成果。
苏九子铁青着脸走了进去。
高师长沉默地坐着,偶尔出言相劝一句两句,但其实他不劝骂声还低一些。张旅长和肖旅长各占据桌子的半边,一手拿枪,枪口快戳到对方鼻子上,骂得唾沫横飞,身后各是一帮幕僚亲信,也在那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东面的角落里扔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背对着,看不清面貌。西面的角落里站着三五个人,低眉垂眼的颇有几分惊恐,其中一个脸上还包着纱布,好像受了伤。
高师长人老眼不花,第一个看见苏九子进门,立刻抬起头,换上一张恭敬的笑脸,三步并两步迎了上去。
张旅长不甘落后,也是点头哈腰地作势迎接。
反应最慢的是肖旅长,别人都从三九严寒转成了二月暖春,他还在那里梗着脖子红着眼睛大骂特骂:“妈了个逼!耍阴的哪个不会,老子操你妈!”
这一句“操你妈”声若洪钟,颇有点余音绕梁的效果,苏九子冷冷接口道:“你操谁妈呢!”
肖旅长一扭头,立刻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半天嗫嚅着解释道:“少帅,我说的是别人。。。。。。”
本来在肖旅长中气十足堪比雷霆之声的痛骂中,张旅长暂时屈居下风,听到苏九子这一句冷语,立刻又觉得自己扳回一局,一张圆圆的大饼脸上露出了满满的欣喜之色。
苏九子冷眼扫过众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最中间的大椅子上,高师长默默坐在了他的左边,两个旅长也跟着落坐,其余亲信各自垂首侍立一旁。
高师长率先恭敬问候道:“少帅,您辛苦了!”
苏九子冷然道:“你们辛苦,段大龙挑衅都不如这里的火药味!在师部动刀动枪吵了一夜吧?”
两个旅长立刻识趣地把枪别回了腰间的枪匣子,众人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高师长努力将一把老腰弯得更低一度,这才徐徐说道:“惭愧!老朽也叫肖旅长和张旅长先回去,一切等少帅您来了再决断,只是两位旅长都不肯,这场面。。。。。。老朽只好给您发了电文,自己也留在这里作陪了。。。。。。”
苏九子沉着脸道:“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高师长恭敬地递上两份诉状,然后一二三四条理清楚口齿清晰地把两个旅长狗咬狗的破事儿陈述了一遍,末了又指着角落里的人殷勤说道:“少帅,这就是本案相关人员。”
苏九子头也没抬,一目十行扫过诉状,面无表情地道:“高师长,你做事很周到啊,人证物证嫌犯都有了,非要等我来做什么?你师长的职权一样可以处置么!”
高师长额头冒了几滴虚汗,他没料到苏九子话说得这么直白,一时哼哼唧唧地不大自在起来,半晌方装模作样地叹道:“少帅,两位旅长都是我们望湖的中流砥柱啊,又值非常时期,老朽觉得有少帅在,这事更为妥当!”
高师长连夜发电文给苏九子,自然是私心作祟,不然他呈报的事儿虽然紧急,但毕竟是人事问题,不是军事问题,段大龙的适时挑衅无非是一个借口,诚如苏九子所说,他这位资深老师长完全有处置的职权。
高师长不亲自出马的原因是,他名义上虽然是两个旅长的上司,但望湖形势本就复杂,现在又来了一个能和他平起平坐的苏九子,他想一下子就打击只比他低一级的两个旅长,还是有点难度的,但如果高师长不趁机快刀斩乱麻,过了张肖二人的冲动时间节点,下一次的良机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出现。
利用苏九子出手,高师长相信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高师长的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高师长的紧急电文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他的说法却也没错,人事问题向来都是可大可小可急可缓,因为衡量好坏的标准模糊,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那个有主事权的人的标准,老大觉得你处理好了,那就是好,下面的人觉得再不好也没事,老大要是觉得你没处理好,下面的人说你再好也一样没用,老大觉得不行啊!
现在望湖明面上的第一主事人是苏九子和高师长两个,似乎高师长可以说了算,但高师长自己心里明镜似的清楚,相比他们俩,还有一位更关键的主事人,也是望湖真正大事都能说了算的人,就是苏老头子。
对此,高师长比一般人有着更深刻的感触,因为正是高师长接待了两位苏家公子在望湖的挂职锻炼,第一位是苏成杰,第二位才是如今的苏九子。
要说苏成杰,是正宗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在望湖干了半年的督军,除了劳民伤财,干成的好事一件都没有。其中的原因,除了他自己不思进取眼高手低之外,高师长也是重要的负面因素。高师长颇有城府,对苏成杰的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苏成杰第一天来望湖做督军,他就自愿服低认软,从不在苏成杰面前摆老资历,姿态要多低就有多低,外加天天好酒好菜歌舞佳人地供着他。苏成杰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屁个军事都不懂也懒得去学,看人行事全凭个人主观喜好,高师长这种没脸没皮,赤裸裸迎合拍马的套路最对他的胃口,心里就觉得自己光芒万丈征服了这个过气老头。至于高师长在军中阳奉阴违的手段,苏成杰和他那帮酒囊饭袋的高参段位太低完全看不明白,直到最后间接被高师长赶出望湖,他才隐约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为时已晚,苏老头子一道训诫,直接让他滚回了家,望湖就这样顺利重回高师长之手。
现在的苏九子,高师长道听途说来的信息多,直接了解的有限。鉴于苏九子在江陵的威名,和二世祖苏成杰大为不同,高师长心里起初颇有几分忌惮。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位九少爷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比如苏九子不喜欢开会、不喜欢讲话、不喜欢巡查、不喜欢和下属打交道,平心而论,对他高师长、张肖两个旅长也都不怎么待见,尤其是张旅长,高师长发现只要张旅长一开口,苏九子就鼻子朝天倒呼气。苏九子喜欢的事情也有,那就是天气晴好的时候带着他自己两个副官去各处骑马溜达,短则三五天,长则个把月,人影全无,除此之外,很多时候人都呆在沪市,轻易连面都不大好见。
所以,高师长渐渐觉得苏九子在江陵的名声可能只是借了苏老头子的东风,一帮溜须拍马的小人吹捧出来的,他那点小心思就又渐渐活动了起来,有心借着这次两个旅长之间的矛盾纷争,实现借刀杀人一箭三雕的宏图大愿。
高师长的如意算盘是早就看不上人的苏九子能严惩两个旅长。这样一来,两个旅长会偃旗息鼓一阵子,对他少了直接的威胁,二来,苏九子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就强势开罪了这帮丘八,今后局面难免被动,这就间接少了另一个威胁,三来,望湖人心浮动,幕后遥控的苏老头子最终会觉得还是他老高在望湖坐镇最为稳当,少不了继续依仗他,这就是长远利益。
当然,万一苏九子有政治觉悟,爱惜自己的羽毛——这种可能性高师长觉得几乎可以忽略,因为苏九子的个性太嚣张凌厉,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能迂回的,但万一苏九子真的只是将两个旅长训诫一顿而不是惩治,势必会有很多人觉得他这个少帅懦弱无能,而张、肖两个旅长失了面子自然也不会对他感恩戴德,这些负面效应对于高师长来说虽然不如一箭三雕,但也一样是有利可图的。
苏九子望着面前两鬓已经略有斑白的高师长,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一转眼,苏九子来望湖快三个月了,虽然在军营里没留几天,但他和苏成杰不同,苏成杰是从骨血到皮囊百分之百纯正的纨绔子弟,而苏九子在江陵经历了几年生死磨砺后,纨绔之气虽然也还在,骨子里却多了杀伐果决的霸气,这直接导致他非常不满望湖的半吊子现状。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任何现状的改变都不是靠空想想就有的。苏九子的本意是早就大刀阔斧动手了,但望湖三个职位最高的人——高师长年迈保守,张旅长平庸无能,肖旅长有勇无谋,实在一个堪当大任的都没有!而且,这三人还个个心怀鬼胎,多年来导致下面的人也各自为政人心不合,全换了元气大伤于大局不稳,动一两个又于事无补,苏九子只好暂且忍耐下来,静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