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莫言的《丰乳肥臀》。
书里的母亲为了生男孩,一连生了七个女儿。
每个女儿的名字里都带一个“弟”字。
有人觉得离谱,我却觉得太过真实。
因为我就是那个“招弟”。
1
我生于1962年农历五月。
农历五月本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眼见着去年的旧粮所剩无几,家里几乎要揭不开锅。
我妈拖着生产完虚弱的身躯,听接生婆说。
“又是个女孩。”
我妈便翻过身去,看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那时候重男轻女深入人心,村里没有儿子的男人在外面都抬不起头。
一方面是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另一方面,确实需要强壮的劳动力。
“卖了吧,这五黄六月的不好养,你老吴家又不缺女儿。”接生婆用略带戏谑的口吻跟我爹说。
“前些天隔壁村那个老光棍,王老汉,还跟我打听想抱养个孩子呢。”
“给了他也不错,离得近,你们随时想看都可以去。”
“他也是个苦命人,没钱娶媳妇,抱养个孩子,到老了还能给他送终。”
“我都跟他说好了,他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给不少钱呐。”
接生婆絮絮叨叨地,跟我爹说个不停。
我爹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言不发。
接生婆说得口干舌燥,看我爹还是沉默,于是准备走人。
我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接生钱给她,皱皱巴巴的一团。
她提高了嗓门,
“真不卖?过了这村可没这地儿了啊!”
我爹深深叹了口气。
“不卖。”
“多一副碗筷的事儿,能养得起。”
2
我是家里的第五个女儿。
我大姐生于大年初一,叫春弟。
二姐叫引弟。
三姐叫福弟。
四姐叫来弟。
我爹给我起名叫招弟,小名就叫五女。
从我们的名字里,都能看出来爹妈多么想要一个儿子。
然而每次提起儿子来,我爹就沉默抽烟,我妈就流泪哭诉。
我妈17岁嫁给我爹,第二年就怀了孩子。
她害喜严重,吐得昏天黑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她婆婆,也就是我奶奶,却觉得我妈是故意装样子不想下地干活。
于是她怀孕刚满三个月,我奶奶就逼着她出去拔猪草。
我妈不敢反抗,强撑着身子出门,不久便昏倒在地。
再醒来时,发现孩子已经没了。
是个男胎。
我奶奶骂我妈不争气,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自此之后,我妈连着生了五个,个个都是女孩。
爹妈吵架的时候,我妈气急了,就哭着骂我爹。
“都是你老吴家祖上不积德,我才生不出儿子,你死了我改嫁别人,能生十个八个儿子!”
然而我们五个又是招又是引,却还是没引来一个弟弟。
爹妈一次次充满希望,又一次次面对失望。
我爹终于受不了了,去找村东头的老神棍黄大仙重金求法子。
黄大仙装神弄鬼地来了一套求神问佛,最后跟我爹说,
“你去别人家抱养个儿子,就能给你自己带来儿子。”
“靠你家这五个女儿是招不来儿子的,你要是不信,下一胎还是女孩!”
我爹吓得点头如捣蒜,“信信信,当然信。”
可是这年头,大家都想要儿子,谁能把儿子给别人呢?
黄大仙悠悠地吐了一口烟,
“有的是儿子太多养不起不想要的,你以为都是你家这样啊。”
3
黄大仙还真给我爹找了个男孩。
虽然花了不少钱,还赔上了我爹珍藏多年的老酒,和我妈刚刚酿好的大酱。
但是爹妈喜气洋洋。
爹抱他回来的那天,家里破天荒吃了一次白面。
他比我小半岁,我爹给他起名叫富贵。
他的到来自然吸引了全家人的目光。
于是更加没人管我了。
我刚刚学会爬,不知深浅,无数次从高高的土炕上摔下来。
我爹骂我,
“这孩子死犟,摔一次不经心,还往边上爬。”
爹的眼光果然毒辣,原来我生来就是最犟的那个。
因为摔了太多次,我从小就失去了嗅觉,闻不到任何味道。
但好在没摔坏脑子。
4
黄大仙还真有两把刷子。
富贵来了不到半年,我妈又怀孕了。
这一次肚子尖尖的,村里老人见了都说肯定是男孩。
我爹心里高兴,也不让我妈干活了。
家里的好吃的,鸡蛋白面,都得给我妈留着。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我妈难产了。
接生婆急的直跳脚,
“你这都生了几个了,怎么还能不好生呢?”
我妈疼了一天一夜还生不出来,我爹跑去乡里医院请来了妇产医生。
还是医生厉害,说是孩子太大卡住了下不来,让接生婆在上面压肚子,医生在下面生生用产钳给拉出来了。
这次真的是个男孩。
我妈看了一眼孩子就昏死过去了。
孩子在肚子里憋了太久,生出来的时候浑身黑紫,没有一点哭声。
医生顾不上我妈的伤口,疯狂地搓着孩子的背,按压他的心脏,把他倒着提起来拍打脚底板。
然而他依旧像一条软溜溜的生猪肉一样不动也不哭。
我爹已经陷入绝望,他想他可能真的没有生儿子的命吧。
这时候接生婆灵机一动,跟我爹说,
“快把你家公鸡抓过来!”
眼见着医生也没办法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接生婆说,
“我提前跟你说好,我只见过我妈用这招救活过孩子,我自己也没用过,很有可能救不活,你到时候别怨我。”
我爹点点头。
“还有,不管孩子能不能救活,这只公鸡是死定了,你到时候别怨我。”
我爹又点点头。
于是接生婆让医生把孩子嘴扒开,把公鸡的嘴伸进孩子的嘴里,一只手卡着公鸡的头,另一只手使着大劲儿拍公鸡的屁股。
公鸡被拍得疯狂打鸣。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孩子哭出声来了。
他的身体逐渐红润。
他的手脚变得温暖。
他活了。
接生婆大汗淋漓,把奄奄一息的公鸡拿出来扔在地上,坐在炕上喘着粗气。
那公鸡躺在地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死了。
5
爹妈终于得了亲生的大胖儿子,别提多高兴了。
爹给医生、接生婆甚至是黄大仙都包了红包,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爹去街上供销社买了一袋白面,蒸了一大锅松软香甜的馒头,我拉着还不太会走路的富贵在灶台前口水直流。
爹甚至在买白面的时候还给我们买了一包糖。
爹很公平,平均分了给我们,姐姐们不舍得吃,偷偷塞给富贵,富贵递给我,口齿不清地说:“姐,吃。”
爹把那只为了救我亲弟弟而牺牲的公鸡的毛拔掉,做了一根漂亮的鸡毛掸子。
爹把公鸡的肉仔细剁了,熬了一大锅浓香的鸡汤,给我妈喝,好快点下奶喂我亲弟弟。
我们几个也沾了弟弟的光,吃到了鸡肉,喝到了鸡汤。
爹妈很开心,我们也很开心。
爹妈终于有儿子了,我们终于有弟弟了。
爹妈终于不用再为了生儿子吵架了。
爹给他起名叫富生,希望他以后能富贵一生。
爹久违地喝起了小酒,红光满面。
当然他也没忘了富贵,他说,
“富生是富贵给我们带来的,我们以后要对富贵更好,说不准还能再生个儿子!”
他弯下腰抱起富贵来转圈圈,富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乐得咯咯笑。
我的二姐已满十岁,最是细心,她被指定为专门看护富生的人。
她像是领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圣的使命一样小心翼翼兢兢业业。
她按时把富生抱过去给我妈喂奶,及时清理他拉的大小便,把他弄脏的衣服和尿布洗得干干净净,在他哭的时候抱着或者背着他走很远,去看小溪、看树叶、看云朵、看麦田,哼着歌轻轻拍着哄他入睡,或者抱着他摇晃着直至睡着。
我很羡慕富生,二姐对他可真好啊。
6
富贵果然不辜负爹的期望。
富生不到两岁,我妈又怀上了。
我爹一脸骄傲,“信不信这次还是儿子?”
村里的老人打趣他:“哟,这生完五个闺女,要再来五个儿子呀!”
只有我姥姥心疼我妈。
“上回生富生的时候伤了身子,医生不是说最好别再生了吗?”
我妈叹了口气低声说,
“亲生的就富生一个,万一富生有个好歹……再生个儿子就不生了。”
结果我妈早产了。
肚子里的孩子刚满八个月。
又是个男孩。
这次生得倒是顺利,毕竟孩子还没足月。
接生婆看着哭声微弱、跟小猫仔儿一样的小弟,跟我爹说,
“老人都说七活八不活,你这正是八个月,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啦。”
爹说,就叫富英吧,要像战场上的英雄一样活下来。
那时候村里的医疗条件落后,根本没有什么保温箱,早产的小孩存活率非常低。
但我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于是找了好几个大玻璃瓶,装了热水,用毛巾包住,把富英给围起来。
我妈伤了气血,也没有奶。
于是她满村子找正在喂奶的女人,央求他们挤出一点给富英喝。
大家都愿意帮她。
于是真的出现了奇迹。
富英就这样喝着百家奶活下来了。
我妈也气血耗尽,再也不能生了。
7
村里有些人,有了亲生的孩子之后,就看不上抱养的那个了。
我爹不是。
有了富生和富英之后,他对富贵更好了。
他觉得是富贵给我们家带来了福气。
给我们兄弟姐妹分吃的,他也会偷偷给富贵多留一份。
而富贵每次都叫我一起吃。
许是我俩年龄差不多的原因,五个姐姐里他最喜欢粘着我。
一两岁的时候,刚会走路,他就成天拉着我的衣服,
“五姐,五姐。”
我走的也没多稳当,我俩经常一起摔跟头。
三四岁的时候,每当爹偷偷给他糖吃,他就跑过来,
“五姐,五姐。”
这时候我就心照不宣地跟他出去,去放杂物的西厢房一起吃,那是我俩的秘密基地。
五六岁的时候,全家人出去干农活,我还小干不了,就在家做饭。
“五姐,五姐。”
他非要帮我一起做,结果烧火被熏得一脸黑,害我挨了顿我爹的骂。
七八岁的时候,不知为何他又开始摔跟头。
“五姐,五姐。”
他叫我的时候都没那么有劲儿了。
我爹带他去看村里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看了摇摇头,说去乡里医院吧。
我爹又带着他去了乡里医院。
乡里医院的医生皱着眉头,说我们这看不了,你赶紧带孩子去市里吧。
医生帮忙联系了他在市里医院工作的师父,让我爹带着孩子直接去。
我爹一刻不敢耽误,回来收拾了东西拿了很多钱,带着富贵去了市里。
我记得他们去了很久很久。
我爹写信回来说,要用很大的机器拍奇怪的照片,等照片洗出来才能知道是啥病。
再后来我爹就带着富贵回来了。
我记得那天乌云密布,我爹的脸也是阴沉一片。
我爹给富贵买了身新衣服,城市里衣服的款式真好看。
我爹还给富贵买了辆玩具车,做得跟市里的领导下来视察那天的车一模一样。
我爹还买了好多我们没见过的好吃的。
但是我爹一直沉默。
那天夜里,大家都睡着了,我醒着。
我听见爹妈坐起来低声说话。
我妈问,“富贵到底是啥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