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到此便可了。”
叶吟云和易小渊在屋中谈话之时,距离屋中不远的曲巷之中,童子松开了更夫的手。他告诉老人,自己旧家便在附近,想回去寻寻父母兄长。更夫应允,嘱咐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曲口,童子立在原地,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贪婪之笑。
他探手入怀,自其中取出一物。那乃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砚台,不过拳头大小,却砚壁、砚面光滑分明,正中以阴文刻了一枚图案,细看是狸花猫一只。砚台石材如玉如镜,那童子也忍不住抚摸起来,口中喃喃——
“好东西,好东西,六七百枚铜钱,怕是少不了了……”
摸了半晌,他四下查看,只见曲内不远正有一家当铺,名为“荟金质”。老板正将门板放下,准备开门营业。童子笑得更加开心,他将身一转,就要往当铺去,就在这时——
“贼子!”背后传来一声怒吼,“贼子给我停下!”
童子猛一回头,只见易小渊手握长剑,大步冲来。他心中一惊,低头却看见手中正握着赃物,当下也知道不好,便也撒开腿,大步跑起来。二人在那窄小曲中一追一逃,一口气冲出了几尺远。眼看出了曲,跑上义宁坊之街道,那童子急了,伸手抓住旁边一个路人喊道:“大叔救我!此人乃人贩子!”
此时天微微亮起,街上尽是些早起准备贩货的商人。听这孩子一喊,也顾不得细看,都扔下手中水果货品,将刚出曲口的易小渊团团围住。
“让开!让开!”易小渊作势挥剑,“金吾卫!执行公务!”
“假的!”童子站在远处,一声断喝,“堂堂金吾,哪有追个小孩不放的!”
路人们起初看见易小渊一身戎装,长剑雪亮,心中颇有几分狐疑。可听见童子一喊,倒也有几分道理,有几个粗猛的,便上得前来,抓住易小渊不放。易小渊虽挥剑将他们挡住,可也不敢轻易伤人,只得僵持。眼见那童子在人群之外,迈开双腿,越跑越远,易小渊急得满头冒汗,却不知有何法可想。就在这动弹不得之时,突然间——
一个青衣身影突然拦在童子身前。
童子本能伸手一推,大喝:“走开!”
他用了十分力气,那人被他这么一推,向一旁倒去。但就要倒下之时,他突然伸出一腿,将那童子一绊。一时间,童子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倒地一刻,他双手抱胸,将那砚台牢牢地护在胸口。可这样一来,他便无法护着腰间,只听数声脆响,童子腰间的蛐蛐笼子,连同一串铜钱,叽里咕噜地滚落一地。
青衣之人坐于地上,也不站起,只是伸出手,拈起地上一枚铜钱。
片刻后,他将数枚铜钱高高举起,大声说道:“哎呀,孩子,你怎会有那么多月牙钱?”
他声音如此之大,远处曲口堵着易小渊的人全听见了,都睁大了眼睛。月牙钱,乃是在铜钱下方有一处上弦月状的凹印。相传乃是太宗年间,长孙皇后观看铸钱之时,无意间在铸模上留下月牙状甲印,太宗宠爱之,便依其样式铸造,故有“月牙钱”之城。安史之乱与泾城之围后,这类开元年间的官钱,用于内用或是发放饷银。
唯有军中之人,才能持有大笔月牙钱。平民之中,借由经商交换,无意间得到一两枚月牙钱还有可能,但有为数不少月牙钱的话——
“小偷!”“是那童子偷了金吾的钱!”
局势瞬间反转,原以为是假金吾掠走小童,现下变成童子偷钱,栽赃陷害。众人立刻转身,追起童子来。那童子纵然动作伶俐,也禁不起多人追逐。不到片刻,就被扭送回易小渊身边。金吾卫毫不犹豫,将他押回书生屋中审问。
“我原非童子,乃是成人。”
证据确凿,童子也只能一一交待。他已近三十,因幼年患病,无法长高,便以童子之身,招摇撞骗。平日跟那人牙子”阿爷”串通,扮作幼童,替人做些书童、杂役之类的活计,实际则是为踩点,探知主人家景况后,再由”阿爷”转卖给盗贼窃匪,所得赃款两人平分。
“昨夜平旦之时,我与人牙子同到书生门前,见一红裙女子款款而入。我俩道是那书生深夜与情人私会,便想进去抓个现行,换些封口钱。”
童子说到此处,不由得咽下唾沫,脸露惊恐之色。
“谁知,入得屋内,不见女子身影,只有书生趴在桌上,一灯如豆,却早已气绝。牙子慌了,闹着要报官。我……我见桌上砚台精致温润,知是上好器物,便怂恿他将此拿走,装作不知,换作钱财。那牙子不愿,我俩争执起来,气得急了,我便……趁他不备,举砚砸他后脑。本想将他砸昏,谁知一时手重,竟……竟错手将其杀死。”
易小渊将桌子一拍:“那你方才说的,尽是假话!”
“是。”童子萎靡道,“我见他已死,便将其尸首摆好,藏好砚台,又去抓了蛐蛐编了草笼,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出门,喊了人来。”
“你这贼人!何等可恶!”阿伦怒道,”若非仙长觉察,你必定逍遥法外!”
“是、是,我乃错手,还望大人宽恕……”
叶吟云便在这时,才拖着跛脚,缓步走进。刚进门中,他便问道:“情况如何?”
“仙长!”阿伦眼睛一亮,欣喜道,“牙子凶案已经告破。”
“是么?”叶吟云却不见兴奋,“那红裙女子呢?”
“这……”阿伦一时语塞,“……都忘了这事了。”
叶吟云眉头紧皱:“此事蹊跷……”
他正在思虑,突然仵作匆匆赶来,口中连道:“大人,快来看看,情况不妙。”
易小渊正在询问假小童,听他催促,面露不快:”真凶已伏法,何来不妙之说?”
仵作一脸难色:“大人不妨前去一看?”
“看什么看,你没嘴?”
“是。”仵作见他恢复常态,只得无奈地一抱拳,“方才验看人牙子尸体,确如假童子所说,乃是砚台击中后脑而亡。但那书生……”
“书生怎么了?”
“那书生,”仵作咽一口唾沫,”乃是溺亡。”
易小渊一下子想起自己踏入房中闻到的那股怪味,他再次皱起眉头。但他旋即问道:“溺亡就溺亡,那有何不妙之说?”
“大人!”仵作颤声道,“大人您想,此处乃是义宁坊。长安城水路,没有一条通过义宁坊中。而有湖的园林庭院,最近的都有数百步之遥。他既是溺死,又如何回到这桌上?难道死人还会自己走路不成?”
叶吟云插话道:“倒不奇怪,应是他处溺死,又被运尸此处。”
阿伦接道:“既是如此,那红裙女子十分可疑。”
“——不对!”
又有一人插话,竟是那被缚在地上的假小童。易小渊见状,正欲呵斥,却被叶吟云伸手拦住:“听他说完。”
“大人,道长,我虽说谎,但与牙子见到那红裙女子之事,却是万分真切。”假小童道,“那红衫女子身材纤细,只持灯笼一柄,竹篮一个。完全……不像负尸而行。”
“灯笼、竹篮……也不像将尸体藏于器物之中。”仵作不由得打个寒战,”难道是鬼魅索命?”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不言语。一时间,这小小屋中,竟似冷了好几分。许久,阿伦才抬头说道:”仙长,这边这事……不能卜一卦么?”
“这……”叶吟云沉吟,“时机未……”
“呸!”易小渊突然一声大喝,打断所有人话语,“不是老树成精,就是冤魂索命,你们有没有点谱?就不能是人干事么?快去再看看!”
仵作本就心有余悸,如今哪里敢走。
易小渊转向阿伦,把眼一蹬:“你陪他!别让他尿裤子!”
阿伦也无奈,只得和仵作相协,两人在屋内探寻起来。易小渊看一眼叶吟云,伸手一指:“你,道士,跟我到屋外来!”
叶吟云也不知他作何打算,只得耸耸肩,随他走出屋外。屋外天已大亮,易小渊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扑通”一声,郑重其事地半跪下。
“这是干什么?”叶吟云赶紧扶他,”我哪受得起此等大礼!”
易小渊也不起来,双手交握,低头行个大礼:”连着两件惨案,长安城内人心惶惶,若不尽快抓到凶手,定然不得安宁。”
他说得郑重,眼中似乎有光彩流露。
“在下方才不信算卦,多有冒犯。但为了城中百姓,请先生万莫推辞,以卦象之力,助我抓住真凶,还百姓与长安一片安宁,不再受担惊受怕之苦。”
“这……”
叶吟云扶着他手臂,有些发愣。细想之下,方才他在街市被团团围住,只要拔剑斩伤一人,定能解己之围,可他却始终没有出剑。再加上给假小童银钱救济之事,看来,此人虽然粗鲁急躁,但心底到底是个良善之人。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见昔日之自己,他不由得苦笑——
“叶帅,你当真要利用他么?”
“这样一来,你与当初那些利用你伤害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