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绵雨一阵晴,归来的齐国队伍行走在一望无际的泥滩当中,泥浆四溅,马蹄印一深一浅。护送的军队俨然有序毫无怨言,可享受惯了的齐国使臣早已怨声载道,将马车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也不愿再往外欣赏风光。不过此处正行至齐赵的边界之地,是齐赵多年来兵将交战的地方,战争早已磨走了这里的无尽风光,只剩下漫天黄沙和光秃的土丘,实在也无风景可看。
可对于这里,熊琰有太多太多可以回顾和驻足的地方。曾经她也想着战役结束后,自己是否就此遁居于此,从此与黄沙相伴、与诸多殒命于此的英灵相伴,了了一生。
现在想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再也不可能达成了,一旦作出选择,就算频临悬崖,也万不可回头了,若不能让世人一直记着她熊琰的名字,这地下的万千西府军英魂和枉死的大哥也会渐渐被人淡忘吧,那时他们又是何等寂寞啊。
还不及她再多感慨,队伍已停下,她望向身旁的那个人,那人放下叫停的手,默然良久,终于开口,“虎伏关到了。”
听到岳子尧提到这三个字,她不觉愤而拔剑,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动声色地收剑回鞘。
“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嗯。”
两人目光均只聚焦到前方不远处的那处古关口,并肩的黑色身影挺拔修长,不动如山。
距他们最近的第一辆马车里坐的是沈玉卿,他掀开车帘,望见那两人的举动,稍有奇怪,心想只差几步便可归国,为何将军却又不动,可见身前的副将虞先永也是按剑不动,他心里便开始紧张起来,猜度不会是赵军此时有异动吧?
可若是他们有图谋,在赵都便可动手,何苦等到临近齐国边界此时。待他再望向二人背影,突然觉得他们。。。。。像极了,同样的马,同样的剑佩,就连背影看起来都极相像。不知不觉地,也顾不得泥浆地肮脏,沈玉卿下了车驾,虞先永也未拦他,他就这样走到两人身后,他蓦地想到离王都前,他听到的那个传闻。
可来不及他多加观察和分析,车队又立马动了起来,只因最前方的熊琰将军终于下了前行归国的命令,赵军并未有任何地异动,它的统帅,赵国的战神岳子尧仍在原地一动不动,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上了车的沈玉卿一直掀开窗帘回望那位将军,直至入关后看他不见,那位将军始终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哪怕又是一场润物的春雨来时。沈玉卿知道,他之所以会这样,只因熊琰的一句话,在最后她背影快行过他马头时轻声的一句话。
“你我此生最好不再相见,不是我仍原谅不了你,而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按理说,敌将岳子尧杀了熊琰将军的哥哥,熊琰将军该是恨透了他才对,可她却又说她不原谅的是自己,这其中的缘由沈玉卿实在想不透,他也不知道熊琰说那话时的心情,但他知道岳子尧的心情一定不好,当然不止心情不好这么简单,只是对于这种情思,常年与书为伴的沈玉卿全没有谢兰轩那般洞悉灵通,自然也想不到太多应情的句子来形容。
使团在关内稍作休整,傍晚无事,他登临关楼之上远眺前方,今天熊琰一来到,言说这是她兄长熊铮将军为国捐躯的地方,从此他的英魂将于此长驻不朽,便将这关口的名字由虎伏关改为了虎魂关。
戍关的将官皆为西府军士,他们目前的最高统帅熊琰将军的命令又如何会不听,更何况那是为纪念他们尊敬的大将军熊铮,至于王都那边,他们想到,熊琰将军可是即将成为王后的人,并且多重功勋在身,当受君王的无上恩赐,现在只是改个关口的名字王上又岂能不爽快允应?
于是他们当日便吩咐官匠重铸关口上的金字,准备将“虎伏关”改为“虎魂关”。四下关内为使团归来和金字重铸之事庆贺,兵民热火朝天,夜幕将近街市上也热闹非凡,一如刚过不久的元宵灯节。
而沈玉卿所登临的关楼之上便显得有些清冷,他远眺关外,烟雾胧缈之处,岳子尧仍立于原地。
沈玉卿觉得,但凡是男儿稍有不快,都是要借酒消愁的,他每每在朝堂中遇到烦闷之事时,总爱到劲竹轩里寻几位知交友人浅酌几盏,以抒心中不快。
这岳子尧乃是纵横沙场的大将军,豪气涤荡,纵是要倾尽樽前,也是要那种大罐满坛的烈酒才与他相衬,可现在他没有酒,也没有走。
夜色已至,风起露寒,城楼值班房上的那面白旗悠柔飘起。
“心上寒秋何以释,可借春醅暖三旬。”
寒意渐袭,沈玉卿扯紧衣袍,不欲再看下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叫城下的卫兵,给他送壶热酒吧,胶浮的清罗冽。”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屋檐上传来,是名女子的声音,清冷淡薄。
他回望身后,空无一人,唯见白色的旗帜在飘荡,他心想许是长途跋涉过于疲惫而产生了幻觉,便不再多想,欲扶栏下楼,忽地又细思这不对劲之处,悚然回头,转身望向房檐上,语调涩然地叫道,“玉卿见过将军!”
褪了那身墨黑战甲,如今一袭白衣翻飞的熊琰立于房檐之上,溶于夜暮之中,寂寥无息,似乎真如一面旗帜那样,也不怪沈玉卿没有一眼识出。
她仍是那刀刻的目光,倒映着点点星烁,也柔和起来,发带下的发尾凌乱肆意地飞舞,白色布裳着身少了些气势,身影显得消瘦而单薄,不再似往常那么尖刻。
“去吧。”她轻声回应,不愿再多说一字。
夜色深邃,关外那立于原地的黑点早已遍寻不到,沈玉卿望着熊琰不起波澜的脸,和那双固执地盯住关口外面的眼睛,虽然他不能真的将他人的心理揣摩得通透明了,但他心里揣度着,她的心情怕是与岳子尧一样的不好,或许怕是更加不好。
他不知她已在这高处伫立了多久,这一黑一白相隔不过一关的咫尺,却不知因为什么,而成了隔世的距离,这一关怎么都过不了了。
这时沈玉卿才想起,自开春以来,被齐国王室贵胄平民百姓所传议的这位熊琰将军,或是鬼或是神,却没人想到,她也还是个正值风华的姑娘。也许世人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愿这样想,人们争相传颂听来的事情,祈愿她是庇佑众生、带来福祉的神明,或咒骂她是祸国殃民、杀人嗜血的妖鬼,却不愿将她想成与他们一般的人类。
“是,玉卿告退。”沈玉卿自知不该多想,他微微一拜,心念着是胶浮的清罗冽无误,便赶忙告退了。只剩下熊琰犹自无语,迎风伫立,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望着这里,望着谁了。
“嘭!”她身后的瓦砾几阵重击,还有几个本与夜色相溶的黑影渐渐显现。
“都处理完了吗?”她往后瞥见丢在地上的几具尸体。
“留了一个,让他回去通风报信。”身后一个沉闷的声音回复。
“嗯,下去吧。”熊琰临风闭上眼睛,声音略显疲倦。
身后的黑影接到指令却都只静立在后,似是思考了片刻,原来那个回复的黑影开了口,“姑娘,齐王下此杀手,您当真还要回王都?”
“遇难而退,这不是‘鹰隼’的作风吧?”熊琰敛着眼眸,“况且‘刀组’仍未动,真正的杀局,还未开始啊。”
众人皆知琰姑娘心意已定,再多劝说也是徒劳,只有暗自散去,将尸体处理掉。
又只剩熊琰一人,她捋开耳边飞散的头发,仍然望着虚空的前方,她知道,前方的那个人,是她最可依赖,也最想依赖的人,她相信,只凭她的一句话,他还愿意回到她身边。
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她转过身,与黑暗之中,面对着齐国的土地。
“大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固执而无奈,可四下除了戍守的卫兵,再也寻不到那个早已不存在的熟悉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