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一半,赵匡胤终于回来,看那表情是无甚变化,精气神里却透出一股子的清爽劲。我摆出一副乐悠悠的神情,等他就座,才道:“那说书的一走,耳根子里猛然清净,竟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只有剥这些栗子吃了。”
他盈盈笑意替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你想吃便吃,索性离晚饭还有一些时辰,你吃饱了,我们再上路。”
我道:“好。”又思量了一下,问:“夫君不吃些吗?我剥给你。”
他显见有些发怔,像是有一惊,半天,才道:“你方才说给我什么?”
我悠然的:“给你剥栗子啊。”
他那眸子里的光又燃了起来,此番却不是盛怒的,而是卷了一丝的欢喜,教人看不真切,却实实在在能感受的到。盯着我看了半天,忽而大笑起来:“吃,怎的不吃。夫人剥的栗子,我一贯爱吃。”
我颤颤巍巍的在私下抖了抖,看他这幅形容,我不过剥个栗子,他就这般受宠若惊,皎月说的那些个我们以前曾经心心相惜的话,委实不能太信。
等我刚翘着指头新拿起一只栗子,赵匡胤袖子一伸却从空中拦了下来,栗子稳稳的滚到他手中,我看着他,犹疑的:“你这是——?”
他只看着我被帕子包的那只手,笑道:“虽是你剥的好吃些,但如今这境况,还是我来比较好。”说完也不等我反应,利落两下,果肉已经从壳子里完完整整的落下来,一边朝我递过来,一边悠悠然说起来:“你怎的也不问问我刚才出去做了什么?”
我冷不防被他这样给截了个胡,有些怅然,亦有些惊诧,待缓过神来,思忖一时,才道:“我以为夫君不想说,便不敢多问。”
他扬洒一笑,说道:“有什么不敢,我不过是去教训了一顿那说书的,教他以后再不能信口雌黄。”
我蓦地睁大眼睛,栗子冷肉含在口中也忘了嚼,只道:“你是说——”
他点了点头。
我暗暗心惊了一下,试探道:“你不会,把那人给杀了吧?”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的更开些:“你道我是那样心狠手辣之人么,不过是让他受了些皮肉之苦,晓得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连想,都是不能想。”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赵匡胤会和一个说书的一般见识。心里一边念着他特特为那萼贵妃鸣不平,一边又念着他原是还有些心性的,容不得旁人对自己心爱之人说不是,只是方法颇具孩子气。他不知堵的了一个人的嘴,却哪里堵的了这天下所有人的嘴。不过感情之事,谁个陷进去了,又能理性处之呢?
这么想着,冷不防听见他又说了一句:“旁的也就罢了,但叫我往后再听到谁去妄议你的身子,断然不会饶过他。”
我才理顺的一点心思,乱了。
难不成,我那私下里刚刚整理出来的一套条条框框,全是我自个儿臆想的?但叫他这样直接告诉我那说书先生是因我挨的一顿打,却让我委实有些郁闷。平白无故背了一个名头不说,还累的我刚吃下的那些个栗子都有些群情激奋,在胃里胡乱翻搅起来。
将将抚平了一下疼痛,才道:“如果这样,夫君去将那人揍上一顿,倒实在有失身份了。”
他颇感兴趣的朝我凑了凑,道:“怎么说?”
我使劲咽下一口气,说道:“从根本上讲,我们今天听的这一段,不过是个艺人养家糊口的生计,指鹿为马,李代桃僵,本就是随便拈来怎么好听怎么编;从实际了讲,即便夫君听罢觉得差强人意,也应是为了花蕊妹妹被误解一事,我不过就是顺便做了陪衬,为的是烘托出些效果,在那段子里死上一两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言毕,还颇大气的配合着笑了两下。
但他显然不如我大气,说的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罢了,你如今这性子,温和却有些过了。若是放从前——”话再没有说下去。
我本还特特感兴趣的等着他说下去,等了半晌,却只等的他又剥了四五个栗子递到我手里。心里虽还有疑虑,但到底也不能多问了,只时不时和他搭上两句,又或者竖起耳朵听听旁边那些个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聊以打发时间。
酉时,待我和赵匡胤双双赶到会仙楼,赵光义、赵普和曹慵已经在三楼小阁间的一个包厢里候着了。
打眼一瞧,面前这套吃食竟让我不大不小打了个寒颤。
早前出来的时候,我已吩咐皎月特特给我介绍了一些东京有名的酒楼商铺。这位于相国寺一侧的会仙楼才建不久,却已不日成为京城内最是奢侈的一家。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用那飞桥雕栏,隔出一道道的明暗曲直。我们去的时候因是日暮,天色已有些晦暗,楼里晃耀的烛光将那内室装点的如同白昼一般,各色珠帘帷幔,摇曳多姿,远观上去仿若流光照映,极致妖娆璀璨。再看那大堂和楼上的坐客,和合起来竟有千人之多,觥筹交错声中,俱是一派升平景象。
我自是知道今日是寒食节,宫中民间为纪念那介子推便不得生火,只吃冷食。固会仙楼虽气派,不一般的气派,然为响应这节日的气氛,眼前这道晚膳做的也特特寒碜了些。
因下午肚子里就塞了些过夜的冷栗子,本以为这偌大一个酒楼,多少都能有些特殊待遇,能讨个热汤暖一暖胃。却不曾想着,原是天子脚下,宫中御厨都不敢违逆的风俗,区区一个生意场,又怎能顶风作案?
坐下来之后,眼风粗粗扫了扫,乖乖,凉面、凉粥、凉粉、青精饭和一些熟羊肉拌的凉菜,哪一样没冒着股嗖嗖的冷气?再看了看自己眼前那口八瓣莲青花瓷碗,浮着清油的芥菜冷汤可怜兮兮的飘了几片蛋花,真真对不起盛着自己的那口精细小碗。
连着春日里这股渗人的寒气,我觉得,自己打的那个寒颤却是轻的。
许是眉头皱的有些狠,引得那赵光义频频向我侧目,一下午没见,他看我的眼神竟还是这般不躲不避。
心中有些猫抓似的怪异,遂扯了绢帕轻触了几下鼻翼,,却不料食指上包的那个帕子一松,落了下去,一道鲜红触目的伤口便昭然示出。
赵光义目光咄咄,对着我道:“嫂子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正摆了摆手,讪笑着欲说话,不想赵匡胤赶在了我前头,不急不缓,云淡风轻道:“倒没什么大碍,不过是给我剥栗子的时候,不小心划烂了。”
呃,他倒是能厚着脸皮这么一说,合该我是给栗子划破的手,但几时是因他划的,我竟还不自知。显见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情况不是一两次,而是常常自我感觉良好,原是天子都这样自信的。
面上却连连附和道:“是了是了,都是我自个儿不争气,连累的你哥哥几个栗子都吃不好,该罚该罚。”
话毕还颇不好意思的对着赵匡胤笑了一笑,眼波流水自是一副露华浓浓的可人模样。
做出这个样子,为的是让赵光义断了对我的非分之想,到底不管从前怎样,我和他,从今往后,却是没甚可能的。
果然,别说是赵光义,就是圆桌对面坐着的赵普和一旁站着伺候的曹慵,都被我这幅眉眼慑的颤了两颤。
只赵匡胤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含笑握了握我的手道:“既是你现在不便,晚上我便是你的左右手,想吃什么,只管道来,我夹与你就是。”
呃呃,他这双簧倒是不失时机演的好,只是,只是什么时候他觉得要与我演上一段双簧尽兴,倒叫我有些迷惑。
赵光义初时铁着脸沉默了半分,然后一展眉,从桌上执起酒壶,倒满自己面前的那个湖田窑白瓷酒盅,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