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空气中的香火味已经微乎其微，那些闪动着流光的画面在空中旋转，最终消失了。
风唤朝的脸上血色也已经褪尽。“……文长，你要做什么。”
“你总是不肯听我说完。”文长笑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以前你总是说我不够成熟，我长大了，你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漆黑的碗。“现在你记起来了，可是我要离开你了。”
“你放下！”风唤朝大喊，扑了过去。
文长置若罔闻，将碗中之物一口饮下。“……真苦啊。”
碗碎之声清脆，在风唤朝耳里却如惊雷一般。
风唤朝抱住文长时，他已经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尽管去逆转天象吧，之后你就不再是国师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风唤朝缓缓伸出手探他的鼻息，停了几秒，微微颤抖起来。
一切都了无生息，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你这孩子……”风唤朝嗫嚅着，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抱起来已经有些吃力。他把头轻轻靠在文长的肩上，闭上了眼睛。“我想去的地方啊……”
那是一座很小很破的庐，身后傍了千百树梨花，任何时候都是香气浮动。还有月光满洒的殿里，有一方小小的棋盘。还有宫外的虬山，山路虽然不好走很容易扭到脚，却有一处最适合占卜的地方……
好多好多，可是他知道永远都回不去了。
有无数的温柔光点自文长额头升起，流散在空中不见了。白月光无声地看着，知道那就是郡文长的魂魄了。
“小道士，我看到了你的坤天袋，也知道你厉害得很。”良久，风唤朝喑哑的声音响起，“我如今的状态……怕是要请你帮个忙了。”
“施展禁术？”白月光皱眉，“施展禁术的损耗极大，你怎知我会帮你？”
“那烛算作我对你的谢礼，你可拿走。”风唤朝缓缓道。
“我并不需要。”白月光沉思道，“但我确有些事想要问你，你就帮我卜上几卦吧。”
施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只是整个过程无一人发话。
数年前的天象逆转再次出现，这次没有大雪，城下众人都清楚地看见了“国师”的样子。说书李和茶馆老板更是吓得屁滚尿流，连夜搬出了北律国。
白月光走下瞭望塔，双腿发虚，过度的消耗已经让他有些脱力，他不禁感叹，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还是太弱了。他理了理袖中的符咒，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灵力大耗，怕是要休息一段时日才能对温声晚下手了。
风唤朝就在塔下等着，身躯在风中颤颤巍巍，如同一棵枯死的梨树。
“我来此也是听闻有人竟能逆改天象抽去魂魄而不死，没想到真相却是如此……”白月光低叹。“对了，那烛可是比坤天袋还厉害，可以存人的三魂七魄……？”
“我没有试过，不过想来是可以的……”风唤朝的眉头突然紧蹙。“……不好，这样物件这么珍奇，吹熄便是破了我之前给它加的封印。现在我已是强弩之末，恐怕觊觎它的人会前来作歹！”
风唤朝向观朝阁疾行，白月光跟在他的身后，眼尖地看到一团粉色由远及近。
小昙满身的泥水，显然已经跌了很多次，依旧不管不顾地向前逃去。
白月光想要拦下她，却被她周身凛冽的剑气硬生生地逼退。白月光皱了皱眉，接连爆了四五道符咒都未能炸破剑气。
这温声晚是疯了吗，分出这么多剑气给他女儿，他自己……白月光一咬牙追上她，数十枚黄符倏然升起，纷纷撞向小昙四周。“你爹呢？！”
听到白月光的声音有些耳熟，小昙停了下来，她平日里话就说不清楚，此时此刻刚吐了几个字，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淌了下来。“蜡烛……爹……救……爹爹……”
白月光撞破剑气，抓住小昙的手，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温声晚这是存了以死相搏的心，这该是多么凶险的激斗，才能让他断了自己的后路将大部分的剑气剥给小昙护她离开。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怒意涌上心头，一把抓住风唤朝。“你修为所剩无几，去了也没用，先带着她离开。”
“那你呢？”风唤朝蹙眉，接过小昙。
“我去拿蜡烛，顺便看看他爹死了没。”白月光一把把腰间袋子扯下，结冰般的眼中万分狠厉。
他还欠着自己这一身的伤，怎么能死在别人手里？
接近观朝阁，白月光只闻金器声相撞不绝，空气里隐隐地还透了股子血腥味。腿上的乏力又一次袭来，他心一横，把封有厉鬼几次未能画完的黄符撕了个粉碎。一阵阴冷传来，厉鬼的尖啸声传来，他一把抓住它，咬了咬牙，竟是往嘴里送去。
吃了那只厉鬼，白月光顿时一阵眩晕，但乏力的感觉却稍微平复了，他知道吞噬越强大的鬼魂带来的力量就越短暂，反噬也就越大，必须速战速决。白月光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厉鬼在与自身的魂魄撕扯，他脚下狠狠一跺，鬼魅般窜入阁中。
观朝阁内温声晚倚剑微喘，狼狈不堪，显然已经体力不支。
对方一身黑袍，脸上模糊一片，显然是用了秘术。他倒是还游刃有余，一手拂尘好整以暇地逼近温声晚。
温声晚实力不俗，有剑加持几乎可以算是同龄修仙人中的佼佼者。来人竟将其完全压制，身份怕是不一般。白月光这么想着，白光一闪，袋中两道藤精已经如箭般激射了过去。
对方一声冷哼，身子微微前倾避开，手中拂尘竟然一分两股，其中的一道突然暴涨，直直舔向白月光。
见对方上了套，白月光果断摆手，藤精就在空中打了旋，牢牢捆住了作乱的拂尘。他刚刚攻击是假，想要牵制拂尘倒是真。
借此空档，白月光闪身向前扶住温声晚，好在后者所受之伤皆在皮肉，没有伤及根本，但他身上残存的剑气也不似往日般凛冽，显然再无力迎战。
白月光略微沉吟，当即散豆成兵，撒了一地蜃精，在白色雾气中抱过虚弱的温声晚向远方逃去。
拂尘还余一股穷追不舍，白月光一手揽人无法施展，眼看越追越近，他当下咬破中指凌空画了道血符。拂尘遇符如同活物一般颤抖蜷缩，白色的丝缕间隐隐还有嘶哑哭嚎，像婴儿又像厉鬼。
做此拂尘的怕不是什么寻常之物，白月光心下了然，把还带着血的手向拂尘狠狠地捞去。拂尘便如被炙烤般的吱吱作响，他收回手时发现掌心里白丝已死为黑絮。
他也曾听闻有人将幼童虐杀后取其毛发，浸其血肉，秘法炮制成的尘尾自带万千怨气，十分棘手。今日终于一见，想来此人定是阴毒无比不好对付，温声晚尚且年轻，难怪不敌。
白月光忽地觉得身形不稳，他心道不好，怕是反噬将至。他现在这个样子性命倒是无虞，唯恐发作时奸人追过来他们没有还手之力。
他四处观察，此时他们身处一片林子，大概是逃到了北律国附近的虬山上了。白月光散出了袋中最后一只蜃精，这才放下温声晚。
温声晚消耗过大，脸色白得可与白月光匹敌。他勉力抬眼看了看白月光的背影，双唇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白月光冷哼一声，咬破中指将鲜血抹于额头，想要自降阳气硬生生地将厉鬼的残魂抽出体外，未等他抹完，却被身后一股大力袭倒，下巴狠狠地嵌进土地，摔得他眼冒金星。
他踉跄地想要爬起，却发现身体被什么压着异常沉重，随即后脖颈一凉，他嘶声道。“温声晚，你找死！”
温声晚持着剑整个人趴在白月光背后，吐气如丝。他的额上已经起了一层微汗，长睫也乱七八糟，却死死地攥着剑柄不肯松手。“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呵呵！我能是谁！？”白月光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打颤，根本没力气将温声晚掀翻。“你那时候在我身上划的道数还嫌不够吗，亏我还救了你那傻女儿！”
驱壳内的两股力量起得冲突越来越大，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觉，幼时欺负自己的鬼魂、落井下石的同门们、还有在昙花从中第一次抽魂魄时自己颤抖的手、倒在血泊之中的那家收留自己的人……他的脑中尽是哭嚎与尖叫，蓦地呕出一口血。
“我变成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部都是你们逼我的……”白月光的声音骤然弱了下去，猛然回头。他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温声晚，张嘴便有血不断汨汨流出。“我要你们统统……”
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
“雪鹤雪鹤。”恍惚间白月光仿佛回到了十一岁那年，他围着一株如云般的迷星草绕来绕去。“你今天开花，就再给我输点灵力呗。”
忽然间从花苞中传来了轻微的破碎声音，点点流光就从这破碎之处泻出。而后越来越多的光点汇聚，一个浑身闪着柔和光芒的身影便立在他身前。那是个比他稍矮的男孩子，一双眼睛灵动诱人。
“不是前两天就输过吗。”小男孩咕哝着，掐上白月光的脸。“白月，你又乱用灵力。”
“不是啦……过两天就考核了，我想出来一个新方法可以整他们，诶呀我真的很想看看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说着说着他带上了撒娇的语气。
“好啦好啦……真服了你。”雪鹤摇了摇头，“脑袋伸过来。”
他的双指轻轻抵住白月光的额头。后者只觉得一阵微微凉意伴着香气传到四肢百骸，身体无比的轻盈，眼睛也变得明亮许多。
“好啦。”雪鹤得意洋洋地收回了手。“明天见，我先回去啦……”
不过是寻常的道别，白月光心中却升起无比的恐慌，他眼睁睁地看着雪鹤身体逐渐化为透明，四肢却不听使唤。
“别走！”
白月光猛地睁眼，身上披的灰蓝色袍子滑落，鼻尖弥散着淡淡的药香。
虬山刚刚入夜，夜幕如一面沉静至极的湖，星子多得似乎随时都会挤落下来。白月光轻轻地摇了摇头，安慰自己刚才只是个梦。他暗自凝神，反噬已经过去，残魂也基本不在体内了。
“醒了。”
听见温声晚的声音，白月光的瞳孔骤然紧缩。
不远处是簇明晃晃的篝火，温声晚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色虽然还是苍白，显然还是恢复了不少。
“温声晚，你怎么没趁我昏死杀了我？”白月光盯了半晌突然狠狠道，声音却沙哑可怜。
温声晚烤着火，并不答话。
“你不杀我，等我恢复好了，就把你的魂魄抽出来，封进符里，让你无法轮回。”白月光见他不说话，咬牙切齿道。
“……我记得我曾经所医的每个人。”温声晚对他的恶言恶语充耳不闻，他神色复杂地抬头问道。“三魂七魄，你为什么比那时候多了一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