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案头上放着一份举报材料,材料是这样写的:
俞市长,我们向您举报一个重大问题,Q市自行车公司的几个当家人,昧着良心把从工商银行贷来的2000万元流动资金,变成了他们自己腰包里的钱。这钱本来是作为购买生产上急用的材料贷来的。钱到公司账号之后,他们把款打来打去,伪造了供材料的各种手续,财务人员又配合做了假账,就这样,材料根本没有买,2000万元却没有了,账面上显示的还是购买了材料。实际上2000万元通过他们周密地运作,已经不声不响地流进了合达贲操办的迪奥德公司了。
俞市长,我们工人们相信您,我们才敢直接向您举报这事。
俞市长,我们都是没权、没钱,也没有地位的工人,过去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可是如今,我们公司大面积停产了,我们连干活拿工资的权力都没有了,听说公司的头头正拼命地上窜下跳,恶急地要叫公司破产,公司破了产,以公司名义借国家的那么多钱都不用还账了,那么多钱就装进跑破产的头头脑脑的口袋里。他们发财了,苦了我们工人,我们工人阶级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失业人,我们可怎样生活呀?
俞市长,我们向您担保,我们举报的材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们知道,我们举报的这些问题只是公司重大问题中的冰山一角。
我们强烈希望政府能除恶扬善、弘扬正义,把自行车公司的全部问题都揭发出来,把坑国害民的蛀虫绳之以法!
自行车公司不能破产,我们工人要有自己的家。
一群无权无钱的工人
×月×日
我相信,这封举报信不是凭空捏造。这么大一家国有企业,原先形势一直良好,整体实力已跻身于自行车行业的前3名,近来却在申报并运作企业的破产。公司里确实破败不堪,冷落萧条,可是,它下边的诸多小公司却在依旧生产销售运营,这种现象实在耐人寻味。过去常有名存实亡之说,如今这种现象是否该叫名亡实存。大河水枯,是因为小河水满。化整为零,其值不变。只是水的流向各异而已。大河水枯,全局受损,当然由国家报账,小河水满,是个人受益,自然好过了局部。
这是一个不应当成立的道理,但是它却成立了,且有日益蔓延、扩大、发展之势。
我们的纪检会、我们的反贪局、我们的银监会、我们的森严壁垒般的监督机制,怎么一个又一个的失灵了呢?
我有些茫然,有些发憷,还有些势单力薄的感觉。我知道,能干这种违法乱纪、营私舞弊事的人都是国家的人,老百姓称他们是当官的,是国家干部。国家把权力交给他们,让他效力国家,他们却在欺骗给予他权力的人,欺骗信任他的人,这不是战争年代两军对阵中的内奸吗,又吃里又扒外,既立牌坊还做婊子。一种气愤和怒火燃烧在心头,唉,如今的人啊!品质怎么会这样坏,心地怎么会这样黑。我得管管这事,我不能绕过去这方雷区,我不能叫工人们绝望啊,我是这样不自觉地一步一步地滑入一场较量,一场殊死的较量。此刻,我想找个人好好谈一谈,我更企望有一个同盟者。从道理上看,庞大的执法机器都在我这一边,可是,我只想到一个人,韩鑫。
韩鑫曾做过自行车公司的领军人物,是这个行当的行家里手,他应该能识破那里的机关。而且韩鑫人“味正”,我与他有共同语言,他值得我的信任。
是在距Q市30公里远的郊外温泉游泳馆,我与韩鑫在这里畅游,之后,我们来到游泳馆的餐厅雅间。这次是我做东请韩鑫来的,不像上次在托斯卡纳西餐厅,他费了好多口舌才请动了我。
这家温泉游泳馆已闻名远近,它是5年前由当地的一家民营企业老板开发的,因为这地方有天然的温泉水,据说经过专家鉴别与对这里水质的化验,其中含有对人体有益的数十种矿物质。在这种水里游泳或泡澡,对人体的新陈代谢,或是对肌肤的保健滋润,都具有很大效力。本来,游泳运动本身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好处,别说是在温泉游泳,就是在河水、湖水、海水或用自来水充斥的普通游泳池里游泳,那都是一种对人体最佳的锻炼和保养。正因为这样,来这里光顾的游客日益增多,与游泳配套的设施也就完善起来。特别是这里的餐厅,不仅风味独特,建筑风格也颇为别致,围着长方型的大游泳池,构建了一圈餐饮雅间,雅间两侧是落地式的玻璃墙,而雅间之间的隔断则是高档的隔音板材。坐在雅间饮酒进餐,里侧可观看游客风姿,外侧可瞭望田园风光,倘若想把两侧景色拒之门外,可以操动印制着风景画的升降窗帘。
“俞市长,我总觉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韩鑫呷下一口法国干红,饶有风趣地说。
“太阳啥时候也能从西方出来,倒是好了,这东西方的采光就平衡了。”我笑着应答,我知道他的意思,今天是我主动请他出来小聚,而且我的态度非常诚恳和迫切,我打电话对他说,一定要来,不见不散。
“你不说我也明白,俞市长,你请的不是我,是为自行车公司的事要找我,是吧。”他半开玩笑地说。
“是啊,怪不得有人称你是诸葛亮呢,真是未卜先知啊。”我故意送他顶高帽。
“不敢——不敢,俞市长,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充其量,我该算是个事后诸葛亮,是那类待交过学费了,方知犯了错误的人。有哪人交过学费,还晕头转向,不知道为啥交的,下次还犯同样的错误,再交学费,这样的人,连事后诸葛亮都不是,我比他们还是要强些的,你说是吗?”
“你真以为,这类人因他们的错误,造成重大损失,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有一类人的犯错误,或者连续错误,重演错误,他们的错误并非决策能力的问题。”
“那是因为什么?”我正是要与这位有经验的阅历丰富的厂长来探索这个问题。
“两个字,因为缺德。”
噢!多么准确又多么刺激的两个字。这正是当今诸多工作摆治不好的通病。有一些企业经营不善,效益不佳,甚至破产、倒闭,并不是技术性问题,而是缺了德,是领导人物缺德。韩鑫是一位诊治企业病症的高明大夫,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当然,我还明白,这种病症,决不只是在企业之中,决不只是一部分掌握企业大权的“老板”们,它的病根还不在这个方位。
痛快!痛快!我由衷地发出赞叹,也是释放积淀在心胸的郁闷和忧虑。有时候,举目环视,就会发现很不想看到的“缺德”病症,它比中国人“缺钙”严重多了。
“俞市长,看看咱市的自行车公司,就一目了然地看到了患缺德病的人是怎样缺德的。我离开公司(指自行车公司)时,Q牌自行车已是全国一流的名牌车了,企业已是特大型的规模了,年利润上亿了。就不要说发展,只要平步稳走,小打小闹地不出乱子,靠吃老本混到现在,也不该走到破产的地步。但是,这里有个要求,就是掌舵人要具有职业道德,即使缺少职业道德,也要遵守游戏规则,只要在这规则里边做事,就不会弄到今天这种结局。这事,我最清楚,他们能欺骗领导,能蒙哄国家,他们蒙不住我,你信不信,俞市长。”
“我当然信,要不信,我会请你,韩鑫啊,你说,一个早先Q市的利税大户企业,如今负债累累,据说都到资不抵债的地步了,难道这些年一直亏损?”
“我知道你就是问这事,俞市长,我对你实话实说。我离开自行车公司时,只有8000万元的外债,那是贷款上一条新式坤车流水线,流水线上去后,那种坤车在当时十分抢手热销,我估计,两年时间收回的利润不仅可以赏还贷款,还会有盈余,到第3个年头,就纯获利润了。”
“可是,这几年过去了,不仅没见利,债务倒是一直猛增,听说加上隐性欠款都八九个亿了,难道他们一点钱都挣不来,一直亏损?”
“我算过这笔账,自我离开公司,合达贲任总经理后,每年平均贷款1个多亿。可是,企业并没有上什么新项目,也没有更新什么重大设备。这些贷款,到底干什么了?要是靠贷款维持企业运转,就是个傻子也能做老总。5年光阴借了国家八九个亿,现在想把企业一破,这么多的债就赖掉了。这样的企业,银行的人为什么一直还要扶植它,直到把它扶植到死吗?银行的人都傻了吗?每次贷款就不论证论证吗?再一再二地只贷出,不还款,还能再三再四地贷吗?”
“所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就是说,不仅自行车公司有问题,银行也有问题。”
“一点不错,俞市长,懂行的人知道,这种弄法,企业与银行绝对达成了默契,银行贷款,企业要予以银行优厚的回报,银行的掌权者得到了好处,而企业从贷款动念的开始,就没想过要偿还这笔巨款,他是要把本钱吞噬的。所以说,一开始,双方就心照不宣,说不好听些,一开始,就是狼与狈的合谋啊!”
“可是,这么多的本钱,怎么赖账?”我在用启发式方式,想听听更深刻的说法。
“这是一般赖账的常识。本来,自行车公司的贷款是有抵押保证的,银行把它改为信用贷款。本来,自行车公司的产品并没有停止生产,他们却把生产线移动到新建的五花八门的小公司,而将总公司摆弄成日薄西山,寿终正寝的垂死状。据我所知,他们把这种变活为死的工作做到了执法部门,经过一番攻关,执法部门正在为他们需要的破产手续帮忙办理。也不知道执法干部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自行车公司的生产并没停止,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大河’流到‘小河’了。当然,自行车总公司在这些人手中经营,效益确实是连年滑坡,但并不是像他们制造的这种停产假象。他们把从银行弄来的贷款通过曲曲弯弯的途径,注入小公司,大公司账面上早已把这钱亏损了、赔光了。小公司却用这“流资”正常生产,正常运营。你想,这种弄法,小公司的效益能不好吗?这样的整治,眼下他们公司的人就拉开差距了,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唉,真没办法。”
“我怎么想不明白,老韩,银行与企业,就能把那么多的债赖啦?”
“你是在考我的吧,俞市长。嘿嘿,这账是真是假,得有裁判吹哨敲定,只要裁判认定了,这账是真的,钱亏损了,企业都破产了,还咋还账啊!”
“所以他们就想着法子跑破产。”
“是啊,中国有句古话,叫人不死,账不赖,人要是死了,账当然赖了。企业破产,就跟人死了一样的。”
“你说这裁判,不是跟足球场上吹黑哨一样了吗?”
“裁判就是执法机关,执法机关也不是真空,机关里的人物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许他们本来并不坏,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经得住合达贲这类人的攻关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自古如此。”
“他妈的,如今的人都成鬼了!”我那一触即发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股怒气直冒头顶。
“谁说不是了,俞市长,如今真是人鬼难辨啦,过去都爱说在我们人群中尚还有鬼,因鬼是极少数的,如今我看啊,人鬼各半啦。”
“何止各半,有些地方已是鬼多人少了,那些方位,只能说是在鬼群里面尚有人啊!嘿嘿。”我苦笑着。
“不过,鬼终究是鬼,就是扮成人像,还是不像。就像他们为营私舞弊、为跑破产去做的假账,内行人一看就是假的。不过,俞市长,我说这话,眼下还没有证据,因为我只是个企业领导,也没有资格去查找这种证据,但是,没有证据并不等于它不是实事,只是该去抓证据的部门没有履行他们的职责罢了。说到这,你就明白了,我为啥不接受市里那个指示,叫我Q电兼并自行车,扯淡的很啊,他们把资金、把设备、把市场都拦走,弄进自家的公司去发财了,却把个大包袱甩给我韩鑫,俞市长,你说他们缺德不缺?有点人味没有?”
“所以,你就对这个指示采用软顶硬抗,还拉我下水,做你的帮凶,嘿嘿,我在班子里面快成了异己分子了。要知道,Q电兼并自行车公司可是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决定的事啊!嘿嘿。”
“哈哈,俞市长真会开玩笑,哪里是帮凶,是正义的同盟军,哪里是异己分子,应该是真理卫士,是为大多数人利益献身奉献的与时俱进的先锋,是吧?市长先生。”
“真不愧是经营专家啊!一不小心,就叫你把这高帽戴到顾客头上了。不得了,我说怎么你经营什么,什么都能畅销哩,嘿嘿。不得了,韩老板,我说怎么一不小心,就上了你的贼船,执行你的指示,这些时我一直对兼并的事软顶着硬抗着。不过我得告诉你,只怕这样顶抗一阵,难顶得住啊!”
“为什么?堂堂的市长,怎么抗不住这种邪行?”
“主要是战术不对,这样做下去太被动,可谓只有招架之力,难有还手之能呀。就像足球场上的比赛,你一直让对方围着自家的球门狂轰乱射,自己却不去寻找进攻的机会,只是一味地防守,如此下去,哪一瞬间稍有不慎,对方就进球了。你说,这能不输吗?”
“你是说,这种防守的战术不对。”
“是的,现在应该以攻为守。主动出击,查他们,不仅查企业、查银行,连为他们开绿灯的执法机关也要查。这样一出击,格局就变了,变成他们开始防守,我们开始进攻。当然,这种战术的确定,是因为对手有懈可击,有把柄可抓,有辫子可揪。”
“何止只是有懈可击,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公然地男盗女娼,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唉,只是——”
“只是什么?”我看他欲言又止的状态,就直言不讳地追问,“说嘛,还怕我会卖了你。”我抓起那瓶法国干红,为他的高脚杯加酒,又为我自己的杯子斟加一些。
“只是对手太强大,牵涉的面太广太宽,特别是还有执法机关。俞市长,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他们几家敢合谋作假赖账,弄假成真,背后若是没有大人物的首肯,能弄成吗?咱们这样去查他们,就是公然向他们宣战。这种仗一旦打起来,还不比战场上的阵地战,双方阵线明了,界线清晰。咱现在遭遇的这类对手,是在暗处,在幕后。即使你知道了这事是哪个大人物支持的,可是,你也难以得到确凿的证据。打起仗来,人家根本就不跟你正面较量。何况,咱们是在明处,人家只是对咱放黑枪射冷箭什么的,净玩暗器之类,说不准这仗一开打,咱倒先受伤,住进医院了。”
我点燃支烟,狠狠地吸着,抿口红酒,慢慢品味。老韩的这番话我何尝不知,这种处境我何尝没有遭遇过,我当然知道对手的利害,更知道对手的实力,能把好端端的自行车公司摆弄到这种地步,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也可谓是一桩“群策群力”集体作假的典型案例,它牵动的广度,涉及的领域,是相当厚实的。倘若我盲目出击,势必一开始就出师不利,进而反遭暗算诬陷……这步棋,是否走?这步棋,怎么走?我并非眼下才想到这些。
“老韩,你的提示我不是不知,这些时间,我一直想,为啥咱们面前那么多的谬误,那么多露着明显马脚的谋私阴谋,都能大摇大摆地闯过一道又一道的关卡,就是因为他们太强大了,关卡里的人又太自私,太明哲保身了,或者干脆跳上贼船入伙了。照这样的态势,这样弄下去,我们高高在上的领导,要么上船入伙,要么佯装成盲人、聋人,还有所谓难得糊涂的人,任凭下边一圈子人联手搭肩地哄我们、骗我们,无论是写总结、汇报工作、大会讲话、个别谈心、媒体报道、调查报告,充斥进一堆假话、官话、套话、骗人的鬼话,昧着良心的黑心话。这样地弄下去,还能弄多久?能在这虚伪的犹如砂器的支点上支称多少年?”说到这时,我有些激动,端起高脚杯往口里倒下,那小半杯红酒一下进肚。老韩赶紧拿起酒瓶,为我又斟上小半杯。说:
“俞市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因为对手的强大就放弃进攻,就明哲保身,就绕道行驶。我的意思是,这一场仗在开战之前,就要做到知己知彼,特别是要摸到对方的痛处,要害之处,然后方能有的放矢,击中要害。俞市长,明白了吧。”
“我当然明白。我只是担心,像你我这样的人,在这么强的对手面前,要知难而退的话,也要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和平共处地得过且过的话。那样,咱们的工人兄弟、老百姓们恐怕要忍无可忍了,恐怕那一直压着的火气、怨气、冤气、怒气的“火山”是要迸发的。所以,我们得知难而进啊,老韩。”
“岂止是知难而进,是明知山中虎,偏向虎山行。”
“既要抓住虎,还不能被虎咬,这才是目的。”
“这就看你的了,俞市长,你是捣鼓政治的,干这活内行,我是摆弄企业的,搞经营不外行,我听你的,就是弄到正不压邪的地步,他们赢了,我们输了,我也认,士为知己者死嘛,嘿嘿嘿。”韩鑫一脸的苦笑,但那笑声中不无真挚诚实,同时,他那眼睛射出了两道热辣辣的锋芒。
“你又谦虚了,老韩,要说政府,与企业一样的,也是一种经营。现在不是说,市长要懂得如何经营一个城市嘛。要说政治,我这人并不真行,这些年一直做市长,市长大多是做事的,当然,这些事情都有政治含量,但它不像市委,是做人的工作的,那才是政治。所以对我这人,你千万不能过高估计捣鼓政治的水平,咱们得商量着干。我对你有个要求,咱俩再商量什么事,你别把自己放在从属的地位,放在只是服从,只是执行政府决定的位置,你应该以主人的身份与我平起平坐,你也是决策者,是主人,不是客人。”
“俞市长这样高看我,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嘿嘿嘿。”
“不是高看,是实事求是。这么多年,我做市长,接触了不少经理厂长,我早就发现,能经营好一个大中型企业的人物,去管理一个城市保准没有问题,真的,老韩。但是,反过来,能做一个市长的人,不一定能捂治好一个大中型企业。所以,我一向很看重厂长们,做好做不好市长,与能不能抓住几个知心的厂长大有关系,你信吧?”
“你是在抬举我们这些捣鼓企业的人吧?”
“真的,老韩,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来,干——”
两杯红酒一下抽光……
接下来,我与老韩切磋了一个清查自行车公司资金的运作的方案。当然,这方案只是我们俩个知晓的“绝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