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央说到这儿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梁斤的脸涨得像个西红柿。
“你害臊个什么劲儿,生殖崇拜是历史文化问题,又不是在给你讲黄段子。”
在古建筑中,生殖崇拜的设计或者图腾比比皆是,湖南发现一个古镇,用数十块青石垒成男人器官的形状,但凡结婚的新媳妇都要来抱抱,说是能添子添丁;山西王家大院里的鱼穿莲石雕,鱼儿在莲花中间游弋,不光是花鸟景,闻一多先生做过解读,“鱼喻男,莲喻女,说鱼与莲戏,等于说男与女戏。”用鱼比喻男性,莲花指代女子,和西方神话以及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都有不谋而合之处,当地闹洞房时的歌更直白,“鱼穿莲,十七十八儿女全”、“鱼儿戏莲花,两口子遇上好缘法”,不都是将繁衍后代的希望寄托于大自然的庇护下么。
城墙也是如此,不管盖成什么形状,都是希望上天保佑战争胜利,直到社会发展至如今我们都无从分辨命运的规律,远古的人类更认为命运是由上天写就,为了讨好神明,怎么做都不为过。
“所以,如果是居家的女儿墙,你盖成齐平口儿的没问题,家里的女儿墙是为了保护家中女眷不被人窥探的,但如果是城墙上的女儿墙,你这么做就不符合历史记载和使用功能,而且你这个女儿墙和主城墙的位置也不对。”
左央说着,“咯嘣”一下直接把女儿墙给掰下来了,挪了几厘米。
“看到了吗?应该在这儿,从军事掩体的角度来讲,女儿墙只需要满足瞭望和射击的功能,但是从用兵伐谋的角度来讲,它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你看,如果女儿墙在这个位置,刚开始可以用来监察敌情、进行反击,但如果敌军太凶猛,咱们就可以退到主城墙后面。”
“那女儿墙就失守了?”梁斤不太相信,从现存的古城墙情况来看,如果女儿墙那么轻易就会失守的话,按理来说现在根本看不到那么多女儿墙的遗迹,肯定都被毁干净了。
谁知左央却理直气壮点头,“没错儿啊,就是要让它失守!你看看这个角度!”
左央顺手从桌上捡起两个小木块分别代表敌军和守军。
“你看,敌军如果进入女儿墙的话,他们是没有反击条件的,但是我方已经退到主城墙后面,刚好占据最佳攻击角度!”
“就像瓮城一样!”
“Bingo!”
左央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一场战争,令他印象尤深,可以说,如果不是那场战役,他也搞不明白女儿墙为什么非要盖成这样!
“引君入瓮,看起来好像把城墙让给你们了,但其实就是为了让你们到一个更好的位置,方便挨打!现在明白了吧?那我回过头来给你说结构的问题,你这儿用的是压顶做法,是现代施工法,我能理解你是想保证建筑的整体性,行吧,勉强给你算上防震的优点,但是,把凹凸错落的垛口盖成齐平的实心墙,整体重量就有提升,加上和主城墙的位置太远,减掉了中间的联络结构,整体的结构张力就不存在了。”
左央说完拍拍手,解决问题,长出一口气,身心舒畅。
但梁斤的纠结表情还是没有松懈。
“没听懂?我再讲一遍?”
“不是,”梁斤犹豫地拿出手机给左央看了设计图,“你看,复原图纸上给出的,就是这种样子。”
哦,左央明白了,也就是说复原图本身就是错的,难怪梁斤跟着走下去,越错越离谱。
想象和现实往往是两个点,学设计的目的,就是从A点出发,找到路径,实现到B点,但很多情况中,这两点是两堵墙,把设计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种情况不是常有吗?”左央听乐了,“哎,你知道古董行里有一种特别尴尬的赝品吗?”
古代的老物件叫古董,仿造的叫赝品,最尴尬的,是古代的赝品,从年代本身上来讲,是古董,可从物件本身来讲,又是仿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复原图中间被改过?”
“你这个情况我没查过,没法给你下定论,我只是给你说一种思路,要想查明白,你去地方志里找吧。”
这个办法是左央他爷爷说的,说他当年年轻的时候要去修复一座建筑,从现存的特征来看,肯定是清朝的特征,但是到史书里去查,又说这座建筑始建于明朝,后来找出地方志一点点地翻,才发现这座建筑在清朝的时候整体大修过。
其实这种情况历史上并不罕见,比如古建筑里最倒霉、也最让修复者头疼的滕王阁,这座滕王阁始建于唐朝,后来屡修屡坏、屡坏屡修,不是赶上天灾就是人祸,打雷了,劈它!下雨了,淹它!火灾烧过七次,兵燹毁过两次,年久失修自然倒塌了四次,从宋朝、元代、明清加上民国和当代,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位置,总共修过二十九次,估计滕王李元婴来了都认不出来。
梁斤没说话,脑子飞速地转,他现在的想法没有左央那么轻松——他已经不是学生了,不能再随心所欲,到底是依照复原图还是按照左央讲的那些道理,实在难以抉择。
“那,你爷爷他们最后决定怎么做了?”
“找重点呗。我爷爷是这么跟我说的,做古建筑修复项目,最重要的是找到它的根儿,修复,怎么修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想明白为什么要修?”左央的指尖儿轻轻拂过模型,好像在打量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又好像在观察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它这一生,哪个品质和特点最优秀?这一生经历的哪件事情最重要?对哪个时代的影响最大?人活一辈子还总在变呢,它经历这么千百年,不能要求它必须从一而终一点儿都不能变样,重要的是,我们要留下它一生中最璀璨耀眼的瞬间……”
左央话还没说完时,梁斤已经抱起了模型,甩下一句“我明白了”,说着如风似的往门外跑。
门刚拉开,梁斤就和一个人撞在一起,这次是左央的室友贺一言了。
俩人差点儿撞个满怀,都下意识道歉,但贺一言的道歉刚说到一半儿就停住了,长大了嘴巴指着梁斤,“哎?你怎么敢来?”
肖小宝是因为留级才被安排在这个宿舍,但是贺一言算是陪左央从头走到尾,目睹了左央的光荣时刻,也见过他最惨的时候,比如梁斤第一次来宿舍请左央加盟无梁社,也包括左央因为打架被弄进派出所。
“简直就是打击报复!”当时贺一言也在场,他虽然没动手,但被冠以左央“同党”的名义,也被训话了,贺一言当时亲耳听着梁斤是怎么替他们无梁社的人狡辩,那叫一个巧舌如簧,贺一言气哼哼地下了定论,“就是因为你骂他们无梁社的事儿,故意跟你过不去呢!”
从那之后,贺一言就对梁斤没有好印象,他自己虽然也是无梁社的,但从那之后就不太跟梁斤打交道,如今看到梁斤,贺一言没撒完的气又窜上来了,“干嘛?找茬儿来了?你不是毕业了吗?工作太闲了?”
“没有。”
不等梁斤说完,左央已经上来拦住贺一言,他顺手把梁斤推出去,关上了宿舍门。
贺一言还是气哼哼的,瘦子生气特别明显,两边腮帮子鼓得像蛤蟆,“那他来干嘛?不服就干!”
“你歇歇吧,没事儿,他就是模型有点儿问题,来找我问问。”
“你给他说了?”
“嗯。”
“你还真给他说了?你管他干嘛啊?我给你说,那事儿完了之后,他至少摆了你两三道,别的不说,要不是他们把各种参赛名额都抢走了,你早就能拿奖了!左儿,你那耳根子是橡皮泥做的啊?怎么别人一求就软?你忘了他是什么人了?”
其实一直到这儿的时候,梁斤都没走,隔着一张门,里面的话清清楚楚。
走廊尽头,肖小宝已经拎着打包盒回来了,梁斤犹豫一下,还是贴在门口。
他想听听左央的答案,他为什么会帮自己?
“没什么帮不帮的,就是给指指问题呗,再说了……”
左央的声音很低,梁斤使劲儿把耳朵贴在门上,才算听清楚。
“就算他有错,古建筑是没错的,大家都在做同一件事儿,没有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