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我和白小远的关系还是若即若离,我甚至有些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转眼间,我十六岁了,我知道十殿阎罗控制着这幻境中的时间,我感觉在村子里度过了十六年,可能在外界,不过是一瞬之间。
但按照剧本,这是我隐疾爆发的那一年。前一世,白小远上天入地为我寻找治病的仙草,这一世,他还会这么做吗?
躺在病榻之上,我的心情有点忐忑。我希望白小远来看看我,除了对完成任务的执着,好像还包含着一点别的情绪。但那到底是什么感情,我说不上来。
白小远还是来了。这一年,他十六岁,背负长剑,英姿飒爽。虽然是个少年,但他法力高强,早已消灭了不少在山间为恶的妖魔鬼怪,为村人盛赞,更是成为村里所有姑娘爱慕的对象。他走到我的病床前,我感到一股仙风道骨之气迎面而来。
“村长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他说道,神情平静而淡然。
听他的话,我感觉心一凉,又看他的神情,好似没有半分焦虑,我的心竟有些隐隐作痛。
他竟然不是因为担心我,才来我看。我心中愤愤不平,同时安慰自己:感到心痛,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演技再次被否定。对于一个演员而已,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白小远为我号了脉,他沉吟良久,说道:“这个病很麻烦,我也只在师父的古籍上见过一回。书上说,只有仙露草配上鬼炎花,才能压抑病情。”
“这些草药,你能拿到吗?”我问他。
他叹了口气:“这两味都是仙草,得之不易啊。”
“不过, 我会试一试。”他又说道。听他这么说,我竟感到心里有一股暖流上涌,差点哭了出来。
他转身准备离去了,我叫住了他:“ 白小远,你为什么愿意为我去摘仙草?”
他回过头,我感觉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我听到他对我说道:“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我的家人。”
“我不会让家人轻易离开我的。仅此而已。”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感到有一柄小锤,在我的胸口上轻轻捶了一下。
白小远要去寻仙草,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我躺在病榻上发呆,觉得自己逊毙了。
孟小常啊孟小常,妄你是个公务员,意志怎么如此不坚定。我在心里批评自己的失态,要求自己检讨自己的错误,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势必在下一个回合拿下敌人。
就在我发呆的当儿,黑无常来电了:孟老师,出事了。
啥事儿?是不是白小远遇到危险了?我连忙问。
不是,是现世的事。黑无常说:你可能要神魂出窍一会儿,十殿阎罗都在等着你开会。
我施法出窍,魂魄下了地府,直奔会议室。会场上众鬼差都是面色沉重,看来真的有大事发生。
秦广王清了清嗓子:我简单说几件事。首先,是关于这个生死簿的。
小孟的工作,我们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个进度,我们还是要抓一抓的。秦广王对我说道:小孟,你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吗?
现世已经过了多少年了?我问道。我在幻境中度过了十六年,按照十殿阎罗的法力,地府应该也就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黑无常翻了翻记事本:自从孟老师进入幻境,已经过去一百六十年了。
我很不客气地把刚喝了一口的茶全喷到了对面的牛头脸上:啥?一百六十年?
秦广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为了高质量地还原幻境中的一草一木,所以我们的法力消耗比较大。一百六十年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那这地府,竟然没有生死簿运行了一百年多年?我惊呆了:期间就没出什么岔子?
秦广王说:只要上面不来查账,并且没有什么突发情况,问题就不是很大。有些鬼魂吵嚷着要看生死簿,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
那现在是不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了?我问道。
秦广王点了点头:东方有一个妖王崛起了,四处造杀孽,搞的民不聊生。天庭派了好几次天兵天将去讨伐,均是铩羽而归。怕是再过几日,玉帝就该想到用生死簿来制衡那个家伙了。
将那妖王在生死簿上写死,那他的魂魄就会脱离肉体,实力必定大打折扣。我说:天庭如果屡战不胜,肯定会出此下策。这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
另外,那个白小远的恋人死了。秦广王对我说道:她的魂魄现在正在奈何桥边。
我有点疑惑:她不是不会死么?怎么又入轮回了?
她自尽了。秦广王叹了口气:永生不死,对凡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组织上讨论了一下,决定让你和她谈谈,对你在幻境中的表现或许有帮助。秦广王对我说道。
3.
我和那个女人在奈何桥畔相遇了。
我们看着对方,仿佛照镜子一般。我想起来,我这一世的容貌就是根据她创造的。
你是谁?她问道,但是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惊奇。可能对于一个活了很久的人,周围的一切都已经让她失去了兴趣。
我叫孟小常,是一个孟婆。我自我介绍道: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你问吧,问完了,就给我一碗孟婆汤。她的脸上充满了哀伤:我活得太久了,一身的回忆拖得我好累。
活得久了,爱的也就多了。我在她的身旁坐下:不介意讲一讲你那些爱情故事吧?我感觉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要让那些风花雪月,都被一碗孟婆汤埋葬了。
你想听吗?那我就讲给你听吧。她没有拒绝我,开始述说自己漫长的一生。
她说她这一生,爱过很多人。有穷苦潦倒的书生,答应考取功名后和她共享荣华富贵;有金甲银盔的将军,拖着重伤从沙场归来,只为遵守再见她一面的承诺;有富甲一方的商贾,带着她看遍世间繁华,更有青衣粗衫的沙弥,为了她舍弃古佛青灯,再入红尘。
岁月如刀,将她的恋人无情凌迟。他们的身体逐渐佝偻,但她却永葆青春。她的名姓已经从生死簿上被划去,她将是永远的送葬者,亲手将一拨黄土掩埋在至亲的棺椁之上。
我静静地听她说着。她的故事比所有的鬼魂都要精彩,也更加悲伤。等到她停下话语,我依然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奈何桥的彼岸。
我说完了。她对我说:可以给我孟婆汤了吗?
我收回了思绪。她的爱人一个个从我的脑海中略过,但我却感到很困惑。
你没有漏掉什么细节吧?我问她:你好像少说了一个人的故事。
没有。她很肯定地回答我:我的每一段恋情都是那么刻骨铭心,我不可能忘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那么,你还记得白小远吗?我提醒她:那个一身白衣,背负长剑的修仙少年,是他将你从妖蛇口中救出,更是他为你寻来仙草续命。
你刚才向我讲述的那些故事中,并没有他的名字。我对女人说道:是不是因为,你对他感情,是最特殊的?
我记得他。女人点了点头:他为我做了很多事。可是,他并不是我的恋人啊。
我并不爱他。女人淡淡说出了这句话,却好像在我的耳边敲响了一口大钟,让我心神俱震。
你在开玩笑吧?我感到难以置信:你知道他为你做了些什么吗?没有他为了盗来仙草,你十六岁时就该命归黄泉了。他还为你下地府,盗走了生死簿,更是冒着生命危险划去了你的名字。你能有如此精彩的数百年人生,全是拜他所赐。
而你,竟然对他没有一点的心动吗?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我的命是他给的。但我对他的,只有感激之情而已。纵然这感激有如滔天洪水,却也不会化为一滴心动。要我为他死,我甘愿,但我不会爱他。
她说:在我想要诗的时候,他只能给我剑。在我想要安定的时候,他却浪迹天涯。我想看遍世间烟火,他却又为苍生所累。他给不了我想要的,而我,也给不了他想要的。
他知道你不爱他吗?我问女人。
他自然是知道的。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她看着我:一入情海,谁都是傻瓜。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她静静地看着奈何桥的彼岸,不再说话。我感到内心波澜阵阵,无法平静。关于种种情爱,数百年来我又岂不曾听闻,但直到身入局中,方才明白内中苦涩。当时我只以为众生是盲于山中,看不清大局,殊不知他们是甘愿陷于其中,仍凭沉浮。
我的问题问完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告别女人。
你还没有给我孟婆汤。她对我说道。
先缓缓吧。我对她说:等我见完一个人,我再把汤端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