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还活着吗？
我在哪里？
“陛下，是保皇嗣还是宁妃？”
我睁不开眼，听到身边密密麻麻的人声。
我死命想拽住人，拽到一个熟悉的手。
是许暮辰。
微微睁开眼，我看见他神色挣扎。
就是这个人，杀了我唯一的、情同姐妹的翠环。
“陛下，皇嗣应该是能留……”
我盯着他，求他留下我的孩子，泪流满面。
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呆滞间，我感受到我的孩子，那个幼小的身躯，逐渐离我而去。
我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反而笑出了声。
孩子都打掉了，再难过又如何？
我这一生都是错误。
有谁能渡我吗？我身上的罪恶能消散吗？
我其他什么都不要了，可以把翠环和我的胎儿留给我吗？
我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谁能帮我列数我的罪？
我拼命摇头，抓挠头发，紧握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盛林崝，你发什么疯！”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知道？
“盛林崝你醒醒！要是你还是如此，沈烨就会为你陪葬！”
沈烨？
哈哈哈，谁是沈烨？
我又是谁？
肩上一股剧烈的疼痛让我一顿。
原来是许暮辰。
“你到底怎么了！”
许暮辰质问身边的下人，他们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朕看你前面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开始发疯？”
哦？
我很清醒。
“滚。”
“什么？”
“我叫你滚。”
许暮辰痛心又愤恨地看着我，“你怎么还是这样执迷不悟？”
我不再理他。
在他要出去时，我拽住他的衣袖。
“沈烨是无辜的，你放过他。”
他冷冷瞥我一眼，甩手走开。
毕竟孩子他都不愿意保留，又何况沈烨呢。
盛清月的封后仪式快到了。
四处张灯结彩，红灯笼红绸刺的我眼睛疼。
门忽然打开，走近一个人。
她一身青衣，神情温婉。
是我的好长姐。
“盛林崝，我从未想过要和你争夺什么。”
呵，你需要争吗。
“你到现在还坚持自己的偏见，不肯看清事实吗？”
“盛林崝，我刚回府时，也很用心地关照过你。可是你恩将仇报，和你娘一起想给我穿小鞋。我本不屑于像父亲所说的提防你，可惜你的一举一动让我非常失望。都到现在了，你依然不肯和阿辰和解，也不肯放过我。”
“你每次想害我的时候，可曾考虑盛家，可曾有一丝姊妹情分吗？”
不错，好姐妹。
姐妹就可以夺走我心爱的人，夺走宠爱我的长辈和家人。
“许暮辰给你的茶加料，我本来不同意，可是你屡次挑衅我。沈烨也是我安排的，防止你伺机对我动手。我想保护好我的孩子。”
……
好，很好。
我信任的下属另有他主，就连我爱的人也给我用药，不想要孩子。
没有人真正和我一起，唯一对我忠心耿耿的翠环已经死了。
我生命中的光一一消逝……
10
我找了个时间去探望沈烨。
犹记那是立秋时节。
沈烨狼狈地坐在脏兮兮的牢房里，神情悠然自得。
“卑职看到您很高兴。”
我也不知为何，就走到了这里，或许只是想看他一眼。
“盛清月在我小时候救过我们全家。所以为了报答她，我甘愿为她做这皇宫中的侍卫。”
他垂着头。
“抱歉娘娘，卑职确实是故意接近您的。”
我想起初见他那天，他慌张、不知所措的样子取悦了我的心。
他顿了一会，继续说：“虽然卑职别有用心，但是卑职对娘娘是真心保护的，也是真的想带您走。”
他说不下去了：“没有骗……”
曾经我想过，他与许暮辰处处不像。
其实，他只是他自己。
我这样卑微寻求许暮辰回眸的人，又何必苛责他人？
沈烨帮我一次次倒掉所谓的“陈茶”，引导我喝海棠花酒，他是个好人。
我既像是和他说，又像自言自语。
“我拼了命想抓住许暮辰，堪堪抓住他的衣袖，回首就看到以前所拥有的都成了过眼云烟。只有你还陪着我。”
“我可能真的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吧。”
“沈烨，要是我们跑得再快些，应该就能和翠环一起去乡下采李子了……”
“回来也好，痛得更清醒。”
“我本以为他年少时应该是喜欢过我的，就算盛清月是他的挚爱，他也不会完全抛下我不管。现在我明白了，我留给他的只有浓烈的憎恶。”
我眼前闪过一幕幕——
茶楼听书我喋喋不休，他微皱的眉头；
肆意纵马长街，他满脸不赞成；
成婚旨意下达那天，他抱着我，动作却是迟疑；
他跳下水救盛清月；
他为盛清月哭泣，满是恨意的眼睛紧盯着我……
“这又是何必？一边迎我入宫，一边为惠妃要生要死。不如让我在家里痛不欲生，或许还能放下。”
沈烨沉静地开口：“娘娘，这解决之法还需要您来找寻，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细细咀嚼这句话。
忽然，一个下人传皇上的旨意，两日后问斩。
沈烨并不惊讶，接过圣旨。
“你之前不是同我说，最害怕死亡？怎的今日又如此淡定。”
他温和地看着我笑：“不错，卑职害怕，但是卑职并不担心，毕竟这就是属于我的终点。”
我也是，总该接受现实。
“抱歉，本宫没能信守承诺，保护你的性命。”
这寻常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我走出牢房，看管的卒吏迅速锁上门。
走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也在含泪看我。
我们一句话没说，又仿佛说了很多。
沈烨长得真俊俏。
笑起来眉眼弯弯，我当初怎么会不让他笑呢，错过了许多风景。
“娘娘，您从头到尾都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我听见他说。
11
“娘娘，近日里咱院子里的海棠花都开了，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外面的嘈杂唤醒了我，我只觉得头很疼。
新晋的贴身宫女碧玉给我端来早膳。
我望向镜子里日渐脱形的自己，苦笑一声。
碧玉替我打开了窗，熟悉的花香飘进房间。
“之前这花不是快死了，今儿个怎么……”
“想必是惠妃娘娘快封后了，花也被娘娘的福泽吸引而盛放。”
这株海棠花最早奄奄一息，我怀念儿时而移植，不曾考虑它的死活。
沈烨将其精心栽培，它才逐渐灵动了起来。
一股强风吹来，我被吹得直咳嗽。
碧玉赶忙关上了窗。
“娘娘，您在想什么？”
这时，一队人急匆匆地从院子外经过。
片刻之后，许暮辰风风火火地闯进我的宫殿。
就算眉头拧在一起，拳头握得死紧，他还是维持着基本的仪态。
“简直是无可救药。”他又说出了这个词。
“怎么？”我轻蔑地笑。
“阿月和你相见，回宫后就发起高热，昏迷梦魇，你敢说不是你干的？”
她要落胎了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紧咬着牙，“果然……”
“你太让我失望了。林崝，我不想再见到你！”他眼底全是苍凉，不待我解释，转身就走。
不费口舌也好，省得争执得头疼脑热。
“要是阿月出了什么事，你给我等着！”他渐行渐远。
虽然不是我做的，但是我明白我将要面对什么。
与其这样，不如……
我不会坐以待毙，它是我最后的利剑，伤己也斩断我们的情分。
12
封后仪式顺利结束，盛清月即将临产。
外面树上密密麻麻的红丝带，是阖宫上下在乞求皇后凤体安宁。
报时的锣鼓在隐约响着，我也朦胧地睡着了。
睡梦中，清晰的钝痛折磨着我。
我的嘴角不由溢出血。
梦魂散呵，睡梦中杀人于无形……
最后的意识异常坚强地在我脑中徘徊，直到我听到那句——
皇后娘娘诞下皇子！
我心底的大石猛地落下，精神逐渐恍惚。
许暮辰，父亲，祖母，翠环，沈烨……我意识紊乱，最后归为虚无。
完全沉睡之前，我听到了碧玉的喊叫，然后艰难地看到了许暮辰。
这就够了，再见，我的爱人。
惠妃封后仪式后三日，宁妃服毒惨死于宫中。
……
好像谁在呼唤，我迷蒙地被唤醒。
灵堂四周的白布昭示着我已经死去。
不对，这不是灵堂。
这是我的宫殿。
看起来很庄重的祭奠仪式，可能因为我名义上还算是许暮辰的宠妃。
可是我明显死去了好几天，为何还在这里。
一低头，看到许暮辰靠在我棺椁旁。
还穿着一身奇怪的嫁衣。
“盛林崝，你在哪里？”
“盛林崝，你为什么不醒来？……”
他一直在自言自语。
我淡然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情绪是为何。
我既已经死去，他应该如愿了，毕竟我是盛清月的拦路虎，最危险的对手。
沈烨居然从外面走过来。
他分明被判了死刑，被刑罚折磨得身体虚弱，怎么强撑着过来？
“你的死刑朕已经免除了，你离她远点。”
沈烨不为所动：“陛下杀了她，是吗？”
许暮辰猛地拎着他的脖颈：“盛林崝屡次加害阿月，难道不该去死吗？”
“既然如此，陛下在悲伤什么？”
“皇后在后宫堪堪维持着局势，朝中大臣纷纷上书，恳请您亲理国政，别为一介女流过度伤身伤心，盛家也要求您多关照皇后，不要顾此失彼。”
他在悲伤什么？
他也不知道，只感觉头很疼。
“盛林崝真是错付了，陛下真的在乎她吗？”
不错，我也觉得。
许暮辰浑身颤抖起来，“胡说！阿崝是朕的……”他话说一半，痛苦地捂住头。
怎么回事？许暮辰疯了吗。
我还在的时候，他花样伤害我，我走了他在假惺惺地哭丧。
“陛下，卑职很早就告诉您，或许人生就是一场戏，现在宁妃总算走出这场戏，而您还在戏中。真心孰真孰假谁又说得清，只有永恒的宁静能助您勘破这境况。”
“娘娘爱着您，如痴如狂，而您并不理睬。现在她脱身了，或许也不用受这情感的折磨。您却不一定。”
沈烨不再与他对视，而是走近“我”身边。
他摇晃的身躯让我忍不住想扶住，可以看出他时日无多。
“卑职权当为您报复皇上，您别再怪罪卑职……”
“能脱离这命运，也不全是坏事……”
他从袖中拿出干瘪的海棠，轻轻放入“我”手中。
“娘娘，您瞧今年这海棠，开得多好啊。”
我试图拿起花瓣，却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另一个人拿起了它。
许暮辰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花瓣。
我轻轻笑了。
就连我死了，也不放弃表演吗？
还真是敬业。
“朕抱你兜风，去赏新开的海棠，你等着朕！”
许暮辰忽然抱起“我”，大步冲向殿门口。
外面层层叠叠的人拦着他。
“陛下请三思啊！请将宁妃娘娘安葬！”
“宁妃娘娘意外身死，陛下万不可损伤龙体啊！”
“皇后娘娘刚刚册封，又诞下皇长子，陛下不应该冷落了娘娘！”
我只觉得可笑。
那么多年的海棠，他都不愿意与我共赏。
还差这一季的海棠吗。
他无助地抱着我跪在地上哭泣，仿佛许多年前他被祺王排挤的那个夜晚。
那时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阿辰，你父皇喜欢谁都没关系，还有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呀。”
“阿崝，你回来好不好？”
他竟也开始吐血，看起来极为痛苦，脸色逐渐从红转变为青白。
我回想我吃的药，同样这般磨人。
“小狐狸，我们再去游历山河，我不要这皇位了……”
他双目无神，双手无力地垂落。
我心中平静无波。不管他如何挽留，我都不会再回到从前。
“小狐狸，下一世，你一定要等我……”
不等了，在你违背约定那一刻，我就不会再等你。
看着他苦苦哀叫，我终究不忍心。
我抬头吹落几朵海棠花，他茫然地朝我这里看。
“阿辰，我们好聚好散，两不相欠。”
我带着微笑，没有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