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上和陈文心叙完闲话,李德全上来收了纸笔。一个眼色,十几个捧食盒的太监,有条不紊地开始上菜。
两个侍膳太监分别站在了皇上和陈文心边上,连大内总管李德全都被挤到边上去了。
看来吃御膳,讲究可不少啊。
她想起了自己在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回忆录里,看到过用御膳的规矩。
想吃一道菜的时候,就使个眼色,侍膳太监会机灵地给你挟来。
一道菜只能吃三口,就不能再动了。
一桌子的菜有上百道,其中大部分都是冷的,能吃的并不多。因为御膳房一顿饭要给皇上做上百个菜,无法保证每个菜同时热着。
有时候热着送过去,等一道道摆好,也凉了。
她那时看书,只觉得清朝的皇帝真是受罪。
面子上是一袭华美锦袍,里子却尽是虱子。
她看向自己眼前满桌子的菜,没有溥仪回忆录里写得那般夸张,但也有五六十道。
菜色看起来都很好,摆盘精致,香气满满。
想来也是,康熙统治下的大清朝是洋人来朝贡的,是盛世大国。
跟溥仪时期的半殖民地国家,不能同日而语。
何况他只是名存实亡的君主罢了。
陈文心看完桌上的菜肴,又看向皇上。
皇上对她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模样十分绅士。
她也回以无声的微笑。
--她以为用御膳不能说话。
古人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么。
皇上却先开了口:
“给陈常在挟些凉拌鸡丝儿。”
皇上说话了,看来并没有不许说话的规矩。
侍膳太监眼疾手快,准确地在一桌子菜肴中,分辨出了哪道是凉拌鸡丝儿。
然后快速挟到她碗里。
紫甘蓝丝儿、雪菜丝儿和鸡丝儿,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蔬菜的丝儿,都切得细若发丝。
混在一起入口,有陈醋的酸味,蔬菜的甜味,还有鸡丝儿的微韧。
冰凉爽口。
想必这样的凉拌菜,食盒里是装着冰盒的,才能到摆上桌还有冰凉的口感。
“很爽口。”她有些拘谨地答道。
被人这样伺候着吃饭,她总觉得别扭。
皇上见她喜欢,自己也让太监挟了来,平时吃惯了的凉拌鸡丝儿,似乎更好吃了些。
陈文心看见了一盘油亮的凤尾虾,使眼色叫太监挟了一只来。
原来虾头虾尾都只是摆盘,真正挟到碗里的只有一个身子,被剥壳剥的干干净净的虾肉。
光秃秃的肉竟然做出了壳的油亮,骗过了她的眼。
陈文心一口咬住,只觉外酥里嫩,看来是被炸过的。
“再来一个。”
陈文心看着那盘虾,眨巴眨巴眼睛。
皇上也要了一个。
他怕陈文心一会儿再来句“再来一个”,那这盘菜他可就要很久吃不上了。
--老祖宗的规矩,一道菜连吃三口就要撤下,一撤就是半个月。
嗯?
味道确实不错。
陈文心已经吞下了第二只虾肉,唇角沾上了点细微的汁水。
皇上有些犹豫,要不要提醒她,不能“再来一个”了?
陈文心从衣襟上取下一方绢帕,轻轻在唇边印了印。
刚才皇上眼神示意了她一下,她就猜是嘴边沾上东西了。果然白色的绢帕上留下了一点泛黄。
明眸顾盼,她的眼神落在了一道炙牛肉上。
--她怎么能因为自己喜欢吃,就害得皇上十天半个月再也吃不到呢?
太监迅速给她挟来,站在一边的李德全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位陈常在没再要油焖凤尾虾。
否则撤了盘,半个月再也上不了这菜倒是小事。只是当着万岁爷的面,未免不美。
--爷可从来没有连吃一道菜三口,被奴才撤了盘子。
这样一顿饭下来,每道菜都吃上一两口,也饱得很。
吃到后面,陈文心也不能雨露均沾了,只挑看着味美的,或是皇上推荐的来尝。
看她已经饱得吃不下了,皇上微笑着放下了玉箸。
侍膳太监端来一盅龙井茶,这是给皇上漱口的。陈文心暗叹奢侈,也跟着漱了口,跟着皇上走到了内室。
皇上走到了案前,是吃饱了就要看奏折吗?
后宫不得干政啊,她还是不要走过去比较好,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她止步,自己在边上找了个椅子坐下。
“过来。”
皇上自己在案上铺了纸,李德全在边上低着头磨墨。
她走过去,才发现桌上并没有什么奏折,只有一些字稿。
--还有她刚才随手画的那些汉服。
“怎么吃饱了就想坐下,也不怕伤着胃。”皇上不悦地看了她一眼,道:
“来跟朕一起练字。”
皇上惯于用膳后站着写大字,以此养身惜福。
她可不喜欢写毛笔字,没有那个耐心。
“皇上爱写些什么字儿呀?”她笑眯眯地转移话题。
“左不过是想到些什么,就写些什么。”皇上看她:“瞧你这样儿,是有什么建议?”
“哪是建议,是请求。”陈文心转移话题的功力可是一流的:“皇上总归是练字,不如写句诗词也好,臣妾拿回去就挂在寝殿里。”
一个字都要写好一会儿工夫,一句诗写完,皇上也该歇晌了,她也可以回去睡大觉了。
完美!
“诗词?”皇上故意托腮,假装没看懂她偷懒的用意:“朕听听文心喜欢哪句诗词。”
让皇上写诗词给她,首先不能挑带有政治色彩的。
战争诗、边塞诗什么的,都不合适。
如“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难免让有心人将“楼兰”指为金兵入关。
清朝之所以盛行文字狱,是因为满人以入侵者的身份,背负的一种理亏。
--因为知道自己是非正义的,所以更加敏感别人说出来。
那就写些你侬我侬的爱情诗吧。
“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太过浓情蜜意,难免被视为轻浮。“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又太过悲伤壮烈,寓意不好。
她脑中浮现出许多诗词,一一挑选。
“皇上知道汉乐府的一首诗么,叫做上邪。”
她左思右想,表忠心总是没错的。
“你念给朕听听。”
皇上唇角带笑。他并未听过这首诗,好奇陈文心会念出什么来。
陈文心略清清嗓子,念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她明眸凝视着自己的金主,朱唇轻启道:
“乃敢与君绝。”
皇上现在就是她的衣食父母,陈文心是爱恨分明、知恩图报的人。
皇上待她好,那她也该待他好。
他听完陈文心念的最后一句,忡愣出神。
好美的一首诗。
深爱若能久长,长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山峰都没有了棱角,江河失去了水。
冬雷夏雨,唯情不变。
当真是羡煞世人。
皇上觉着自己有些失态了,转过身向一个青瓷大笔筒里,取出一只细细的金毫。
在纸上龙飞凤舞,写起了行书。
笔锋游走,一气呵成。
他写毕,将金毫靠在笔架上,端详自己的字迹。
随即露出了有些得意的微笑。
今儿这字,写得他非常满意。
陈文心赞叹不已。
皇上竟然只听她念过一遍,就能把整首诗一字不差写下来。
八岁就能登基的康熙,果然是神童吧?
“你那处屋子太小了些,朕的字大,一首挂不下。”
皇上改变了主意,不打算把这幅字赏给陈文心了。
--他留着另有用处。
“啊?”
陈文心的表情略显得失望。
皇上不是一言九鼎嘛,怎么就反悔了。
不过他刚才,确实也没说写了就要赏给她就是了。
“朕写个大字给你,让你回去挂在寝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