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中秋佳节,明月高挂。可我的心同这月色一般凉。
“涂爱卿为国身死,朕深感悲痛,只能替爱卿照顾好他的一双儿女。阿偃,你父亲是这样唤你的吧?从此你便当朕是你阿父,朕今日为你赐婚,也好让你下半辈子有所依靠。你阿弟宁玉也快快命人将他接下山来,仔细教养着,也好让你有亲人陪伴。”这急切的声音配上那双浑浊的眼,是如此令人作呕。
我说不出谢恩的话,只觉心凉。我阿爹身死,他便急忙打起我与我阿弟的主意,既要我快快嫁人诞育子嗣,又要我阿弟下山教养,我涂氏便活该为他萧氏皇族鞠躬尽瘁吗?
“陛下,臣女仍在孝期,不能婚嫁。阿弟,臣女会亲自教养,将涂氏家学尽数传之。”我心中再恨,此刻也只能叩首。
“无碍,朕格外开恩予你赐婚,你只说你想嫁谁,只要是我大梁子弟,皆可。”
我还未答话,阿狸便在宣金殿中大拜,开口道:“儿臣心悦涂姑娘已久,求陛下赐婚。”
陛下忽地脸色变了,半晌才道:“你如今才刚刚十五岁,并不着急娶妻,再过两年,朕定赐你一位都中贵女。”
“回父皇,儿臣独心悦阿偃一人,不愿娶别家女。且我与阿偃自小相识,感情最是深厚,想来儿臣是最能劝慰阿偃丧父之殇的。二皇兄十四岁定亲,十六岁时嫡女便出生了,儿臣如今十五岁,已不算小。”他一连串话说得十分急切,脸上的红从双耳向下蔓延至脖颈。
陛下直直盯着他,再开口时说道:“若娶涂家女,便离江山宝座千里之远。”
座下哗然,皆惊于陛下的直言,想来若五殿下娶涂家女,下一位天子便是四殿下了。
阿狸只深深躬身道:“阿偃一人便胜却无数江山美景,儿不爱江山,亦不爱美人,唯求涂家女。”
似乎过了一瞬,又似乎过了许久,宝座上那才开口:“那朕今日……便赐婚予你二人。”
我深深望着阿狸,在他恳切的目光中同他一起叩首谢恩。
没过几日,袅袅便高兴地同我道,陛下为她与四殿下赐婚,她将为四殿下正妃,未来的太子妃。
我拨了拨香炉中的烟,恭贺她终于得偿所愿。
我阿爹筹措的银子大半拿去救治水灾,剩下的多被陛下修建留月楼,岐山大军几无所获。如今粮草不足,国库空虚,罗家是皇商中最富足的一家,愿那五分之四作袅袅的嫁妆,陛下便十分高兴地为四殿下选了为有钱的岳家。
赐婚的旨意与册封四殿下为太子的旨意一同颁下。
我来不及庆贺袅袅,我有许多事要做。
北地忽地生了叛乱,一位镇守北境的藩王反了,叛军直逼北都。
陛下却在此时中风倒下了,嘴歪眼斜,说不清话。
陛下倒了,宫中皇后最大。皇后手持金凤宝策喝退贤妃,出了长秋宫,日日亲自照料陛下。
未曾想,皇后疫病并未根治干净,竟传染给了陛下,不过三日,陛下便崩了,皇后大悲,随之而去。
十五、
四殿下登基后一月,阿狸终于从我们的大婚筹措中停了下来。
他静静坐在我面前,眼圈通红。好像啊,好像当年我把他踹哭时的模样。
他轻轻勾了下唇了,问我:“阿偃,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我以为他在忧心帝位之事,便劝慰他:“你不必担心,我既答应你让你登上皇位,便决不食言。”
“如何令我登上皇位?将我四哥也杀了吗?”
我张了张口,辩解之词说不出来。我早就晓得,阿狸很聪明的,这么多年他都守在我身旁,怎么会察觉不到我在做什么呢。
“我忘记了,你同你四哥关系很好。那你不想鲤跃龙门了吗,还是我想法子让你四哥禅位于你?你……”
“你别说了!”他喝止我,眼睛更红了。
我轻轻笑起来:“阿狸,你太善良了,太温柔了,你不适合做皇帝的。你不知道这天下许多事。”
“可我……知道你许多事。你根本就没有体弱对不对?小时候你追着我跑,是蒲月示意你你才晕倒的。你日日喝的药也不是为你医病的,你是喝了那药才有虚弱脉象的。”
我指尖颤抖着抚上他的眉眼:“阿狸好聪明,你还知道什么?”
“二皇兄的死同你有关,对吗?一个女子,怎能刺死我二哥却不被宫人发现,你给了那女子一味药,令人麻痹动弹不得的药,对不对?”
“对……还有呢?”
“宁玉是不是杀我二哥那位女子的孩子?那女子前脚身死,后脚师父的妾便有孕了。”
“是啊,小孩子吗,抱到外面多养上几年,养大了,别人就分不出那一两岁的差别了。”
“太子服用五石散,可是你的手笔?”
“这当真不是我。太子当年的伴读欺凌了邓大监的养女,皇后与太子联手压下此事。你们落水那日,皇后为了择清太子,命身边人将太子灌醉,称那晚太子醉酒不曾去过湖边。灌酒的正是那位养女,五石散是那时下的。”
“她一个宫女,哪里来的五石散?”
“她偶尔要用五石散,纾解被人凌辱的痛苦,我便给她。”
“那,我三皇兄呢?”
“那位布甲少年郎名唤宋泽,是你三皇兄授意旁人构陷他,以此将他收入麾下。我不过是将此事告知于他,送了他些药物罢了。用与不用,全看他自己。”
“构陷之仇,要用命抵吗?”
十六、
听到这个问题,我有些惊讶于他的天真,我似乎将他保护的太好了。
“阿狸,你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一位平民,倾尽家财学得一身本事,本能考取功名做个武状元,你三皇兄为了让人死心塌地只效忠他一人,先是构陷后是雪中送炭……
你可知,宋泽一生都不得再参加武试,他阿娘哭坏了眼。这双眼谁来赔?他本能凭自己本事进兵部,上战场,如今却要奴颜婢膝谢你三皇兄大恩,所得战功皆是你三皇兄的名字。”
“阿狸,你可真是天真。这些年我阿爹教你大义,你便当真以为天下只有仁义不成?我从未执刀杀人,我只给遭遇不公者自保之刃,至于这刃,是用于自戕还是谋定后动杀敌,便不是我能管的了。”
待我说完,阿狸已面色煞白,有些呆傻。
“怎么了?没想到我竟是如此蛇蝎女子吗?你可知我何时开始布局?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做?
从你落水的第二日起,我用了七年,在每位皇族身边都安插了我的人手,且是最最紧密的人。你想想,你四哥身边的伴读是不是忽有一日从姜家公子变成了魏家公子?因为那位姜家公子讥讽你四哥是行宫御兽女所生,魏家公子仗义执言。
你道魏家公子为何忠心于我?赵国公送了陛下一对双生舞姬,你皇叔眼馋,欲收魏公子的双胞妹妹为妾,是我救下了她们,喂了药,长了一身浓疮,等远远送出北都了,再一剂药解毒。”
“可你那时,不过九岁……你当真……是涂山红狐变的吗?”多可怜啊阿狸,你怎么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呢。
“傻孩子,你都说我是装病了,我不是涂氏子女啊,我是阿爹捡来的。那年曹勇侯捉了一批男孩儿女孩儿养在别院里,生的好看的便教媚术,生的不好的便训成小丫鬟派入各府做细作。你以为我为何知晓这些民间疾苦?那年我逃出来了,阿爹的女儿病死了,他说涂氏血脉到他这里便结束了,我是自由人,不必愚忠于皇族,我可以用涂氏一族的力量,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每个涂氏之人自三岁起便起誓竭尽一生才能效忠皇族,我涂氏哪位为官者不是累死在任上的?连我堂姑祖母,一个弄琴之人,为了安抚边境乱民,弹了四日的琴,活活累死在城墙上。
你看我阿爹,百官恨他收银,狗皇帝恨他按下银子不用于修楼,一群人将他赶去南方。他得了疫病,你道陛下为何让他速速归来,他要我阿爹死前安排好辅臣,让他自己能安稳退位,他还要我涂氏保他皇子顺利继位!
涂氏女难以有孕,他拨了许多御医嬷嬷来,为的就是让我调养身子诞育子嗣,哪怕我难产身死也要保住胎儿。
我的‘偃’是皇权停息,‘止’是涂氏休止。我名偃止,断的是这久病的王朝!”
阿狸直直地看着我,眼泪直直地落下。
“那你会怎么对我……怎么对我四哥?”
“若不做恶事,怎会有仇敌。我的阿狸这样乖,燕王,我阿爹,我,我们将你教养的这样好。”
“那我四哥呢?”
“我不知道……别哭阿狸,你这样爱哭,怎么做皇帝?”
“还哄我呢,你根本就不会再让萧氏子做皇帝。”
“真聪明啊。”
“阿偃,我很高兴,你没有天生体弱,从此你再也不用喝药了,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健康。
你要覆了我的王朝,我该恨你的。可是阿偃,我明白你是为什么。萧氏一族的荒唐我讲也讲不完。一百多年,全靠涂氏撑着。萧氏皇族走在金殿上的每一步,都是踩在涂氏族人的尸骨才走稳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到如今,想破局,想改变,并不是换一个皇帝就能解决的事。剜了这块烂肉,阿偃,去救这天下苍生吧,去效仿你的先祖,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那日,阿偃祝我前路顺遂,便只身前往乌金了,他要代替他的三皇兄,去守卫边境。他说,这个国家可以有内忧,但不能有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