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偃求止》 第2章 在线阅读
四、
这会儿钟梓宫极为热闹,我爹并未大肆声张皇子落水之事,陛下极为满意。故而钟梓宫外,园子里头的官员家眷们都还不知道此事,仍在热热闹闹地点着月灯。钟梓宫内,几位御医忙叨叨地把脉扎针,宫人们换衣的、添火盆的、烹药的接连进出。
帝后联袂而来,想来是荣贵妃在主持席面。
“皇儿可醒了?可有查清怎么回事?”陛下卜一坐下,方才忙碌侍奉的人便拨出了一半去给皇上皇后沏茶、端扶枕。
我与阿爹请安跪拜,阿爹回话道“回陛下,微臣是带小女去湖边透气时恰巧遇见了两位皇子落水,至于如何落水,方才微臣已请示陛下身边的邓大监前去探查。”
“朕晓得,传邓文,查的仔细些,朕不信还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谋害朕的皇子!”
与皇上的怒火滔天不同,皇后温温柔柔地叫起我:“阿偃姑娘快别跪着了,涂尚书不是方才便求陛下延请御医,为你看诊吗,这么多御医,拨一个给你把脉也不打紧。”
到此刻,我才有机会抬头看一眼皇上皇后。皇上已略显老态,想来没少被酒色伤身。皇后则不同,面容慈悲却不显年纪,保养十分得当。只是声音与面容都如此温柔的人,那眼中的试探与忌惮像针一样向我扎来。
皇后知道!
她知道太子做了此事,来试探我是否知晓实情。若我真病,则救出皇子确为恰巧,若我无事,只怕……
林御医已候在我身旁,取出脉枕与薄巾:“还请涂姑娘将手伸出来,容老夫把一把脉。”
我眉眼低垂瞧着脉枕上我的手,等着林御医说出我的脉象。
皇后手中的佛珠轻转,珠玉嘈杂声中转没了我的平静与耐心。
“回陛下,回娘娘,涂姑娘这是胎中旧疾,想来是今天殿中人多香浓,一时间喘息不顺才使得旧疾复发。”
“那看来今日当真是巧合了,倒要让两位殿下多谢尚书大人与涂姑娘的救命之恩。涂姑娘不过九岁,进退如此得当,尚书大人真是教导有方,不像本宫的太子。”皇后双眸含笑,捻了佛珠道佛。
“娘娘谬赞,小女怎可与太子殿下做比。”
“本宫记得涂尚书为女儿取名‘偃止’,为何不叫‘胭脂’?女孩儿气多些。”
“回娘娘,小女多病,‘偃’字与‘止’字都有停止之意,臣是希望她能身子好些。”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皇后正说着,忽然瞧着殿外肃起来。
“陛下,邓大监来回话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进来通传,他的身后紧跟着的一位身穿花绿刺绣监服,正是邓大监。
“奴才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邓大监甩了拂尘行跪礼。
话止礼毕,皇后手中的佛珠也停了。
“回陛下,奴才仔细查了那处,发现只有两道滑倒的泥痕,并两排脚印。已查明,那两排脚印正是下水救二位殿下的两个小黄门。近日下过雨,湖边淤泥多,确实湿滑。园子里的宫人也说,近半年来,只要五殿下进宫,四殿下便会带五殿下去喂锦鲤,今日四殿下也确实像宫人要了鱼食。”
“你的意思是,今日当真是意外?”
“当真,陛下若还觉有可疑之处,便请陛下命赵统领再查一次。”
“不必了,已折腾许久了,既是失足,何必再查。”
“喏,陛下说的是。”
皇后佛珠轻碰:“陛下,我们已出来许久,只怕贵妃妹妹撑不了这么久的场子,我们还是快回去吧,大臣们该等急了,我阿兄还等着同您敬酒送月礼呢。”
“皇后说的是,听闻赵国舅为朕寻了对双生舞姬,生的绝美,我们快去瞧瞧。”
皇上说罢也不再管两位皇子醒没醒,只在路过我爹时说道:“爱卿快带女儿回府修养吧,这宫中只怕还要吵闹好一阵子,让林御医再仔细诊一诊脉,一应药物,都由宫中配齐。”
“臣多谢陛下恩典。”
我爹端正行跪拜礼,陛下看着这跪拜眼中得意与倨傲齐涌出来,但还是搀扶我爹起来:“免礼免礼。爱卿身子也弱,不必对朕行如此大礼。”说罢,也不再管我爹说什么,快步走了出去。想来,是对赵国舅送的双生舞姬十分感兴趣。
我和我阿爹行走在这寂静夜色中,待到出了皇宫大门,我转身望向这巍峨宫殿,问道:“阿爹,今日过后,我可否动手了?”
我爹面色平静地走向马车,并未再多看这王城一眼。他太过纤瘦,负手时固然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但也似乎快被这晚风吹走了。
“偃儿,你要记住你名字的由来,你要记住你的姓氏,这天下,没什么事是你做不得的。”
三日后,我阿爹求司星殿掌事为我卜了一挂,言我涂府处地阴之势,而我女体也属阴,故而多病缠身,久不见好。
陛下听闻,赐我阿爹新宅院,地处三福街,占地三十余亩,堪比王府。我阿爹推却,称不可逾矩,陛下便又赏了一处精致宅院,地处双宁街,与燕王府相邻。
五、
我们迁居的第二日,燕王爷便携五殿下前来拜访。一为恭贺迁居,二为拜谢那日湖中救人之举。
燕王爷是个忠正之人,看得出来,他教养五殿下时十分小心谨慎。既怕一味娇纵惯坏了殿下,又怕过于随意使得府中人轻慢了他。故而教导时格外严厉,赏罚分明,既不宠溺也不苛待。殿下的礼数是全的,只是不爱言语,才六岁的孩子,倒是一丝活泼气都没有。
“萧礼谢过尚书大人大恩,谢过涂姑娘。”萧礼肉乎白嫩的两只手抱拳,躬身行礼。
我阿爹一身青竹绿衣,起身回礼。“那日不过偶遇,称不上救命之恩,不过是少让殿下吹些冷风罢了。”
萧礼闻言也不再说什么,又躬身行礼。小小的孩子眉眼间倒是有些漠然。
在场四人,除了燕王爷,我们都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可没人再去说。怎么说呢?状告陛下太子伤及手足,还是怒斥皇后隐瞒之举。
我爹那日留下的人不过片刻功夫便被皇后身边的人替走了,故而河边只有,也只能有两道滑印和两人足印。邓大监有个极疼爱的养女侍奉在皇后左右,皇后近日赞她多年侍奉得当,许了她嫁给吏部一位主事。
两位殿下落水原由已板上钉钉,就是失足。
到中午时,我爹留了燕王与五殿下用饭。用了午饭,我爹与燕王又攀谈书画,稍晚些,又谈论政事。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我爹又开口留,大家都明白这是客气之言,可燕王竟板着张脸答应了。
仆人们又忙着摆一遍席,燕王踱来踱去,终是说出憋了一下午的话。
“还请尚书大人收阿狸为徒,这孩子聪颖,却不能入宫进尚书房求学。陛下派来的先生,也大多……不太上心教导。尚书大人既与这孩子有救命的缘分,不如再添一道师徒的缘分吧。”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拜师一事。我阿爹虽在涂家是个傻子,但科考那年,也是正经的状元郎。君子六艺除了射与御,样样精通,经史子集倒背如流,策论制义无人能出其右,各地民生风情也时时探问关心。我阿爷亡故后,放眼整个大梁,我阿爹是最适合教导皇子的人。
当今陛下与我阿爹皆由我阿爷悉心教导,只可惜陛下总一面羞愧不如我阿爹勤奋聪颖,一面推杯换盏沉溺风情。
陛下还是太子时醉酒后曾言:“学得再好有何用?孤只需安心做个太子,再不通文理与天下事,也有涂家兜底。他涂鹤林还不是要在孤面前五体投拜,求孤赏饭吃?累死一个涂家人,总有下一个。”
那么如此聪颖的我阿爹为何没进尚书房做皇子讲师呢?其实是做过的。
太子四岁那年,陛下请我阿爹为太子开蒙。皇后为太子选了一应伴读书童,声势十分浩大。
到了第二年,二皇子与三皇子也开蒙入学,我阿爹便要一次教导三位皇子,七个伴读。
每日下了早朝,便要进尚书房为皇子上课,下了课还要处理政务,为皇子和伴读批改课业。本就十分辛劳,课上太子与两位皇子还不对付,我阿爹便要尽力斡旋。
一日,太子与二皇子发生口角,渐渐地演变成伴读间的骂战,后而竟有人动起手来,一堆五六岁的娃娃你掐我一下我打你一拳,边哭边打一片吵嚷。
我爹虽才二十来岁,但本就身子不好,多日劳累,那日竟在课上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这可给陛下吓了一跳,我阿爷与叔爷俱已身故,我阿爹只我一个孩子,我叔爷更是没留下子嗣。涂家到我这一辈,目前只有我一个,还是个两岁的女娃娃。
若是气死我爹,涂家就没人能辅佐陛下了。
开国一百多年,当今陛下是第六位皇帝,哪位皇帝不是在涂家的庇护辅佐下安稳登基,安稳仙去的?
可不能气死我爹。
故而当日在尚书房的一应皇子伴读书童,都被戒尺抽肿了屁股,听说那日戒尺都抽断了好几条。
自此之后,陛下再不提让我阿爹为太子皇子教书一事。当真怕我阿爹累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