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深了,长春街冷冷清清,只有一些店铺屋檐下垂挂的红灯笼散发着微弱光火,给屋顶路边的积雪平添几分暖色。
温好一身黑衣,脚步轻盈走在积雪未融的青石板路上,走走停停,小心环顾,进了脂粉铺子旁的一条小巷。
小巷狭长幽深,静得令人心悸。
温好在一处民宅前停下,轻轻叩了叩门。
门才敲响,就被拉开了。
门内女子眼神急切,一把抓住温好手腕把她拉进来。
一进屋,女子就跪扑在温好身上失声痛哭:“二姑娘,婢子万没想到您还活着!”
温好睫毛轻颤,轻轻拍了拍女子肩头,从袖中抽出一方折好的纸笺递过去。
女子起身,颤抖着手把纸笺接过,打开来凑着烛光看清纸上的话:莲香,我大姐是怎么死的?
莲香看到这句话,泪又涌了出来:“二姑娘,我们姑娘她——”
温好咬唇压下心中急切,纤细手指用力戳在那个问题上。
京城中这个圈子的人都知道,侍郎府温家的二姑娘生来便是个哑子。
莲香忙擦了擦泪,说起来。
“那日姑爷带姑娘出门,到傍晚才回来,姑娘进了内室就没再踏出房门。夜里小荷起夜,发现姑娘悬梁自尽了……白日里是小荷陪着姑娘出去的,婢子逼问她是怎么回事,小荷说——”
温好死死盯着莲香,等她说下去。
莲香脸色雪白,深吸一口气,艰难吐出后面的话:“小荷说……姑娘可能被别的男人轻薄了……”
温好双手撑住桌面,好一会儿才压住排山倒海的怒火,指了指纸,又指了指自己的口。
莲香会意,奈何家中没有纸笔,灵机一动取来一盒唇脂。
温好以指尖蘸取唇脂,直接在桌上写道:“谁?”
莲香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小荷不知道是谁,也没瞧见那人面貌,只是从姑爷言语举止感觉那人身份不一般……之后姑娘自尽的消息传开,天还没亮小荷就殉主了。婢子知道小荷是被灭口的,趁着混乱逃出了伯府,从此隐姓埋名在长春街谋生……”
温好胸前起伏,怒火在胸膛灼烧。
三年前,她就是察觉父亲与继母的龌龊打算才逃出温府那个虎口,没想到已经出阁的大姐与她遭遇如此相似。
“对了,二姑娘,三年前温府来报信,不是说您病逝了吗,您怎么——”
温好蘸着唇脂继续写道:“有人害我,我逃了……”
莲香掩面而泣:“姑娘当时怀有身孕,接到信后不能回去,后来伤心之下小产了。一开始姑爷还算体贴,时日久了就对姑娘冷淡起来……”
温好一动不动听莲香讲着,直到案上烛台积满烛泪。
“二姑娘,您要去哪儿?不如留下与婢子同住吧,以后让婢子服侍您。”莲香追至院门口。
温好摇了摇头,因为口不能言,没有解释,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子。
又开始落雪了。
她回头摆了摆手,示意莲香关门回屋,快步离开了巷子。
巷子外风更大,吹打在脸颊上刀割般疼,温好浑然不觉,向着一个方向快步走着。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极度的冷麻木着人的感知,当她竭力往一侧避开时,那把飞刀已经没入后背。
温好匆匆扭头看了一眼。
风雪中,面容模糊不清的人渐渐逼近。
温好顾不得看仔细,踉跄着向前跑。
她逃回京城,还有太多事要做,绝不能死在这里。
可随后,温好猛然停住了身子。
一名蒙着黑巾的男子迎面而来,雪光下,手中长刀闪着寒光。
前有狼,后有虎。
温好后退一步,又停下,举起匕首向蒙面男子刺去。
既然逃不了了,带走一个也够本。
血腥味包围而来,她跌入一个怀抱。
蒙面男子紧紧拥着温好摔在地上,后背没入一柄飞刀。
温好张张嘴,思绪一瞬凝滞。
明明前后夹击她的人,为何替她挡刀?
可她来不及想明白了。
蒙面男子吃力拽着她要起身时,后方的人已经到了近前。
长剑落下,刺入蒙面男子后心,再刺进温好心口。
热血在雪地蔓延开来,如大朵大朵绽放的红梅,已分不清是谁的。
温好用尽全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倒在身上的人。
他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
你是谁……
陷入黑暗前,温好唇角翕动,无声吐出这个问题。
不知何方有喧哗声传来,越来越近。
雪花大起来,很快落了静静倒在雪地血泊中的二人满身。
第1章 不同
温好从黑暗中醒来,眼神恢复清明。
入目是少年微微仰起的脸。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墨玉般的眸子中带着几分茫然。
温好一瞬迷茫。
下方的人是谁?
等等,下方?
温好眼波下意识往下一扫。
绿罗裙摆上的迎春花柔嫩娇艳,露出的鹅黄鞋尖悬在半空。
她这是——
温好再次看向少年,一道惊雷狠狠劈开脑中混沌,让她骤然想起对方身份。
靖王世子祁烁!
几乎是凭借本能,温好便要转身,可剧烈的眩晕突然袭来,她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祁烁箭步上前,张开双手接住了从墙头掉下来的少女。
放大的俊脸,肢体的接触,令温好思绪如麻,脱口而出:“不对!”
祁烁眼中满是震惊。
“你……能说话?”
温好眼睛猛然睁大,以手掩口:“我——”
只一个字,泪珠便争先恐后涌出来。
一声惊呼响起:“世子!”
祁烁面色微变,把掩口哭泣的少女往旁边轻轻一推,跳了起来。
小厮长顺飞奔而来,脸上满是惊慌:“世子,您没事吧?”
“不要大呼小叫。”祁烁轻斥一声,冲坐在地上的温好伸出手,“温二姑娘,我送你上去。”
春光正好,少年的手修长白皙,美玉般通透。
温好盯着那只手,还没有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只喃喃念着两个字:“不对……”
祁烁眼中带了困惑,却依然耐心伸着手。
“那不是温好吗!”
一道女子声音令墙根下的人齐齐转头。
不远处,几名盛装少女神色各异,往这边走来。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黄衫少女视线在祁烁与温好之间游移,姣好的面上难掩震惊。
开口的是靖王府的小郡主祁琼,祁烁的胞妹。
“这还用问,定是温好偷窥世子!”最先开口的少女站在祁琼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的温好。
温好表情木然看向她。
鄙夷的眼神,不屑的神色,鲜艳夺目的石榴裙。
这是梦吧?她竟然梦到了三年多前的情景。
母亲除孝不久,赶上靖王妃生辰,本要带着她与长姐前往靖王府贺寿,最终只带了姐姐去。
父亲说,她口不能言,何必带出去让人轻视。
母亲听了不快,与父亲起了争执,她拉住母亲,示意她不想去。
然而,不能去与不想去怎么一样呢?
外祖父在的时候,千方百计哄她出门,就是心疼她口不能言,怕她怯于见人。
她想到过世的外祖父,一个人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与靖王府只隔了一道墙,她不知不觉走到此处,鬼使神差爬上墙头。谁知靖王世子正站在墙的另一边,被撞个正着。
许是过于惊慌,也或许是霉运当头,突然眩晕袭来,她从墙头摔下。
再然后——
温好看向祁烁,眼神有了变化。
再然后有了不同。
那时靖王世子装作没有看到摔在地上的她,径直走了。
她会些功夫,本来悄悄翻墙回去不成问题,谁知脚扭了。这么一耽搁,便被逛到此处的小郡主等人瞧见了。
武宁候府的二姑娘唐薇一通冷嘲热讽,很快温二姑娘爬墙头的事就传了出去。
可现在,靖王世子伸手接住了她,还打算助她上墙头。
她这是做了一个靖王世子乐于助人的梦?
温好扫过一张张面孔,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那这个梦,比三年前的情形还要糟。
那时候,因为靖王世子先走了,传出的只是她行事肆意不守规矩的名声,而现在她直接摔在了靖王世子身上……
“是这样——”一道低醇声音传入温好耳畔,“刚刚我心口突然有些不舒服,长顺又不在身边,就喊了一声救命。温二姑娘心善,听到了呼救声……”
祁烁的解释令小郡主祁琼脸色好看了些,定定望着温好:“温二姑娘,是这样吗?”
温好深深看祁烁一眼,微微点头。
祁琼神色微松,刚要开口便听到了一声“是”。
这声“是”,如一道惊雷落入众人耳中。
“你,你竟然能说话!”唐薇伸手指着温好,极度震惊之下,声音变得尖利。
小郡主祁琼不由走近一步:“温二姑娘,你——”
将军府是温好的外祖家,温好大半时间长在这里,与祁琼从小便认识。
“小妹,还是先送温二姑娘回去吧。”
祁琼反应过来这么围着不合适,冲婢女示意。
婢女上前一步去扶温好。
钻心的疼痛令温好腿一软,冷汗冒出来。
她低头盯着鹅黄绣鞋,眉头紧蹙。
梦中扭了脚,也能感到这么痛吗?
可若不是梦,她为何能说话?
“温二姑娘,你没事吧?”祁琼问。
温好看看她,再看看祁烁,把手放入口中,用力一咬。
白皙的手背渗出血迹,染上朱唇。
惊呼声此起彼伏。
唐薇如见了鬼般:“温好,你,你疯了?”
各色目光下,温好抬袖,掩面而泣。
她是疯了。
这原来不是梦啊。
“二妹,你没事吧?”接到小郡主祁琼打发人送去的口信,温婵匆匆赶来。
泪眼朦胧中,温好努力看清那张脸,投入温婵怀中。
“大姐,我能说话了……”温好扯了个最适合的理由,放声痛哭。
她还活着,姐姐也活着。
那些悲惨,她还来得及阻止。
“二妹,你能说话了?太好了,太好了……”温婵语无伦次,沉浸在惊喜中。
祁琼轻咳一声,打断姐妹间的温情:“温大姑娘,温二姑娘扭了脚,早些带她回去吧。”
温婵擦了擦眼泪,连连点头:“是,我这就带二妹回去。多谢郡主——”
她话音一顿,恢复理智:“二妹怎么会与郡主在一起?”
祁琼神色古怪扫了兄长一眼,说出祁烁给的理由。
祁烁冲温好姐妹抱拳:“是我连累温二姑娘了。”
“世子客气,任谁听到有人呼救都不会无动于衷。”温婵压下心中惊疑认了这个理由,与带来的丫鬟一左一右扶着温好离去。
“哼,我才不信——”唐薇后边的话随着祁烁冷淡目光扫来,咽了下去。
温好回眸,视线蜻蜓点水在祁烁面上停留,又转过头去。
既然不是梦,而是回到了三年多前,为何靖王世子的反应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