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是个极好的日子。元家六姑娘等了二三月,终于在这一日嫁进了海国公府。
元家六姑娘元满盛名在外,自小便是名动京闺的人物,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是多少公子将相踏破门槛也想娶的女郎。这可不,卢原王这才过世一年,转头,海国公林勿便向陛下请旨,以平妻之名,将她直接讨进了门。
赐婚旨意令京城中人震惊,林勿也大大方方同诸人展露自己对元满的喜爱。元满入门这一日,宾客盈门,张灯结彩,聘礼如流水,直从京郊南铺到京郊北。而炮竹烟火自不必说,从夜半三更燃至晌午尚燃不尽。
林勿对平妻元满如此,对发妻元袖可又是厌弃或不好吗?
不,无论是在外人、抑或元袖眼里,林勿对她都是很好的。
倚在枕上半阖双眼,元袖听着耳畔稀稀疏疏的炮竹声,卷翘的睫毛在听闻一阵沉健脚步声靠近时微微一抖,扬起,露出一双失去神采的桃花目。
“新郎官。”看见一身喜服的林勿,元袖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起身,“大喜的日子,你不陪着元满,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做什么?”
元袖话说得堪为刻薄,林勿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从婢子手里接过药碗,林勿差使婢子将火盆生暖一些,吹了吹药汤的热气,顾自道:“下人和我说你又不喝药,我便过来看看。”
药吹暖了,递到唇边,元袖瞥了一眼,哂笑道:“你与元满给我下了七年的毒,今时今日,我终于要死了,可以如你们的愿了,你们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林勿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元袖别开脸,从袖中伸出细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拢了拢衣襟,看向窗外斑驳的树影,道:“元满与胡氏害死了娘,夺走了弟弟,又同你一起利用我与外祖,如今外祖族没为奴,我也已经油尽灯枯,再也没有你们能利用的地方,你又还想怎么样呢?”
林勿沉默下来,久久道:“你都知道了。”
听见他承认,元袖依旧望着窗外的树影,眼中不知何时蒸腾起一片雾气。
“元满前两日来给我这个主母侍疾,已经全说了。”元袖深吸一口气,自嘲一笑,“终是我……识人不清。”
说是侍疾,实际不过是出嫁前的耀武扬威。她得知真相那日,几欲杀了元满。但她彼时早已被毒深入肺腑,病躯如纸,成日成日地只能趴在榻上,身体虚弱得连只茶杯都握不起来,何况是还手呢?
当日她一声声质问元满,好不容易掐住元满的手腕,可元满不过轻轻一推,她便又倒在床榻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竟是多么讽刺,眼看着她要死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竟让她全部都知道了。
什么好庶妹,什么枕边人,到头来居然是令她声名扫地,从始至终都在算计她的人。
但若仅仅是她识人不清,害苦了她自己也就罢了……偏偏,她还拖累了娘和妹妹,让她们就这样……没在他们的手里。
越后悔,元袖便越发浑身无力。一下瘫进枕被之间,林勿知道她话中说的不止是元满,也能得知元满来时会是如何做派,但如今元满之弟位至北静王,他……
张了张口,林勿话语涌到喉间,低声道:“对不起,软软……对不起……”
对不起?
元袖慢慢扬眼,桃花眸里拢聚了一点光彩。她看向林勿,发白的唇缓缓一牵,扬起一个十分温柔地笑:“林勿,你爱过我吗?”
一瞬间,眼前的元袖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她含着笑,问他,“你就是满姐姐的表兄吗?”
他一瞬失神,她已偏开头,轻轻呢喃:“山茶花开了吧?”
屋中除了元袖就唯有有林勿与婢子两人,婢子常听她问这话,下意识便要答。但没等她回应,她便不自觉将目光转到了林勿身上。
蓦然一句问话,林勿却已泪下。
将手伸进大红喜服中取出一朵粉色山茶,林勿递到元袖眼前,道:“今日接亲,路过李夫人的院子,看见花开了,便摘了一朵。”
李夫人说的便是元袖过世的娘亲。元袖闻言,眼中光彩晃动。
接过山茶,元袖一瞬不瞬地将花看着,良久,她将花苞贴上脸颊,一行清泪融入枕间。
“娘,软软好想你……”
“软软错了……”
“软软没保护好愈儿,娘……”
越低喃,元袖的身躯便越弯一分,声音亦越发微弱。半晌,她似乎耗尽了自己的气力,带着泪最后无声喃喃了什么,便卧在枕榻上睡着了。
但唯有林勿能知,她已经离去。
因她对他憎恨如此之深,便连至死,都在诅咒他与元满——
“林勿,我愿你与元满,相互折磨,永无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