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为护我周全,身上也沾满了腐烂的菜叶和污秽。
他那身藏青色锦袍已是一片狼藉,将我护在怀中,不住地安慰:「柔柔,莫怕,我在此。」
可我耳边萦绕的全是五年前那个冬日,那个被误药而死的人脸色惨白,我被逼着承认那不是我所为的场景。
记忆中全是大牢里那些女犯的尖叫声、咒骂声、唾弃声:「小小年纪就觊觎自己的长辈,不知羞耻。」
「也不知你爹娘是如何教养的,这般不懂事,定是行为不端才进了大牢。」
「若我有这般女儿,还不如一死了之,养大了却不争气,不知检点。」
她们扯我的衣裳,说要看看我是否清白。
「瞧过了,倒还是个干净的,哭什么哭,年纪轻轻就入狱的能是什么好人,不也和我们一般。」
那日我的生辰成了我永世的梦魇,那个鲜活的苏柔死在了那年的寒冬……
我恍惚间被景熙抱回了马车。
待我回神时才发现我把他的车厢弄脏了,我的裙裾上、景熙的软垫上尽是臭鸡蛋和菜叶。
「对不住,我……把你的软垫弄脏了。」
「无妨,柔柔,不脏,待会我便让人清洗了。」
他骗我,明明好脏。
我身上沾满了污秽,就如同那五年……
那五年里那些人也是这般,把吃剩的饭菜倒在我身上,汤水浸湿我的衣裳。
那五年也是这般地污秽,此后我见着饭食便觉作呕。
狱卒说我生了副千金小姐的命还挑食,狱中的人说我与人有染。
流言四起,此后旁人见我便要品头论足,放风时大家都躲得远远的。
「莫碰我,脏……」
景熙用帕子替我擦拭时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痛苦地将我揽入怀中,轻抚我的发丝。
一遍遍地哄我:「柔柔不脏……柔柔是这世间最清白的姑娘。」
这般善意的谎言听来一点也不叫人欢喜。
若是从前,该有多好啊。
我哭得喘不过气,心口疼得窒息,死死地揪住景熙的衣襟:「叔叔……你骗我……」
「对不住,柔柔,叔叔错了,叔叔往后再不骗你可好?」
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
景熙替我拭去眼角泪水,一遍遍地亲吻我的面颊:「柔柔……莫哭了,是我的错,叔叔的错,对不住……」
7.
那日后景熙带我去寻了医者,医者说我的病情愈发严重了。
景熙本不欲让我知晓,却被我偷听到了。
医者说我如今最需亲人陪伴,故而景熙日日守在我身边。
他不再似从前般忙于生意少归家,即便要出门也定要带着我。
如今云婷也走了,每日也无人欺辱我了。
景熙每晚都会给我讲故事,陪我看戏文。
我看话本子哭了,他也会陪着我哭,我笑了时他比谁都欢喜。
他的喜怒仿佛与我的一般无二了,恍如梦中。
我知道他在努力地想要补偿我,可惜这世上不是什么都能挽回的。
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这日,景熙要去外地办事,他不放心我独自在家,但他做的事似乎又不想让我知晓。
为了让他能安心远行,我强装欢颜,说会好生在家等他归来。
医者也说我如今的病情有所好转,不必看管得那般严密。
景熙这才稍感安心,叮嘱了我诸多事项,又给我备好了几日的饭食,确保我不会挨饿才动身远行。
这夜,我从梦中惊醒,觉得有些饿却不想用饭。
我准备吃个果子再睡,拿起刀削果子时不慎划伤了手。
我看着指尖涌出的鲜血,任由它流淌。
我想,若能就此长眠,或许便能解脱,但这念头只是一瞬。
就被景熙养的白猫把我的水果刀拨到了地上。
那猫浑身雪白,而我指尖的鲜血滴落在它洁白的毛发上。
我感到十分罪过,好似我玷污了它,我慌忙找出药箱,取了块布条把手指包扎好。
抱着白猫不住地道歉:「对不住,小白,我不是有意的,我带你去洗澡好不好?」
我把小白抱到铜盆边,舀了温水轻轻浇在它身上。小白倒是个爱干净的,一点也不怕水,乖乖地趴在那儿任我摆弄。
我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它的毛发,生怕弄疼了它。它时不时抖一抖身子,水珠溅得到处都是,我的衣裳都湿了,但我一点也不恼。
我看着它湿漉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望着我,好像在说:“主人,你终于笑了。”
我用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它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洗完后,我用软布把它擦干。它的毛发蓬松起来,像朵白云似的。
我刚想把它放下,它却跳到我怀里,用脑袋蹭我的手心。我摸着它温暖的身子,心里暖暖的。
它又用小舌头舔我包扎的手指,好像在安慰我。
我把它抱得更紧了些,它就这样依偎在我怀里,发出轻柔的呼噜声。
我看着它恢复如雪般洁白的毛发,心里的阴霾似乎也散去了些。
它仰起头,用湿润的鼻子碰了碰我的脸,我忍不住亲了亲它的额头。
「云儿,谢谢你陪着我。」我轻声说道,它似乎听懂了,又蹭了蹭我的手心。这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这夜里,为小猫沐浴后,携它同眠。
许久未有如此安稳。
醒来时,楼下传来整理行装声,不料他归来如此之快。
8.
抱着猫儿向他示意:「云儿,这是景大人,唤声好。」
猫儿轻叫回应,他上前抚我发顶:「柔柔,醒了?随我去江南走一遭。」
虽不愿远行,但他定是放心不下我独处。
见他似未察觉猫儿,我出声道:「可否带上这只白猫?」
「自然可以。」
他笑着应允,将白猫安置妥当。
同乘马车启程,他命人照看猫儿。
抵达驿站,我立即寻找云儿。
它静候我至,却在我将至时突然窜出。
我紧随其后,眼睁睁看它冲向街市,被马车撞倒,血染青石。
「柔柔!」
身后传来他焦急呼唤,一把拉住我。
泪流满面,我失声喊道:「它被撞死了!云儿没了!」
路人窃窃私语,言语渐清:「这姑娘怕是失心疯了,要寻死。」
「定是神智不清,哪来的猫?分明是疯病。」
「快走吧,那公子眼神骇人。」
再望向事发之处,竟无一丝血痕。
原来从未有过云儿,都是我想出来的。
「景大人,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捂住我耳朵:「别听他们胡说,你好好的。等回府,我给你寻两只小猫,让它们生一窝小崽子。」
我知道他在骗我,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总是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他每次说谎时就爱捂我耳朵,可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回到驿馆,这是景家的产业。
他每回出门都喜欢住这儿,这次为了我还推了公事。
晚上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可我不想和他待在一处。
我以为有了猫儿作伴,就不会那么孤单。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好像我注定什么都留不住。
什么都抓不住,就像我对他的心意,到头来只落得牢狱之灾。
我不喜欢别的动物,偏偏喜欢云儿,谁知道连它也是我臆想出来的。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他和大夫说话。
「她的病又严重了,开始出现幻觉,该如何是好?」
他蹲在地上掩面而泣:「都是我的错。」
每次他和我道歉,我心里就难受得紧。
9.
从前他道歉,准没好事。
云婷抢了我的胭脂,他说:「我再给你买新的。」
云婷骗他说迷了路,他就丢下我去找她。
那天大雨,我在破庙等到半夜,病得不轻。
他又说:「是我不好。」
他为云婷让了那么多次,可从没为我坚持过。
他总说自己不好,其实是我不够好。
因为我不好,他才总顾着云婷。
因为我不好,我替云婷受罪时他也不帮我说话。
可这些,原本就是我欠他的。
他救了我,却让我一次次陷入绝境。
有时候真想,当初就死在他救我那年该多好。
也不会喜欢上他,也不会这样难过了。
那五年里,我日日盼望他能来探望,那样我便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多想告诉他,牢狱中人人欺我,求他救我,我已不堪忍受。
可他始终未来,一次也无……
次日景熙要去参加商会,不放心我独自留在客栈。
我再三保证不会乱走,定在房中静候,他才离开。
景熙不信我,怕我做傻事,走时特意叫人锁了门。
他还让人收走了屋里的刀剪利器,甚至安排人在外守着。
但他不知,我入狱前是药堂里最聪慧的学徒。
这些根本拦不住我,我想趁他离开时留封信给他。
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写了几句话:
【叔叔,愿你平安喜乐,若有来世,愿不再相见。
替云婷顶罪一事,我不怨你,这是我欠你的。从此两不相欠。
我死后,你莫要寻我,也不必为我立碑,让我静静离去罢,此生再无相见。】
我支开了守门的下人,最后去了后院。
这里有座凉亭,也是当年景熙救我的地方。
我站在亭中,取出暗藏的匕首。
晚风拂过耳畔似在低语:「苏柔,一刀了断,便能解脱所有苦痛,再无人能伤你。」
没有趾高气扬的云婷;没有凶神恶煞的狱卒;没有朝你扔臭菜的妇人;没有心怀不轨的囚犯;更没有景熙。
让那些盼你死的人,都称心如意吧……
10.
苏柔死时,她看到了江畔两岸的灯火;
她看到了景家酒楼张灯结彩;她看到了追来的景熙;
她看到了他许诺的婚礼,那对喜联上写的新人竟是她和景熙。
可她累了,她厌倦了这个满是恶意的世道。
那日她在凉亭中自刎而亡,一切都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