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吻》 第六章 醉长安(6) 在线阅读
四
这已经是他们失去联系的第十天了。
这十天里,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成了投在墙上的皮影,只能看,不能摸。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都会万劫不复。这十天里她像个真正的浪子一样,四处买醉,买笑,软弱无骨地在时间之上随波逐流,它们想把她冲到哪儿就冲到哪儿。这十天时间里最让她恐惧的事情就是一个人的时间。一旦她一个人待着,她就感觉自己像被装进了一只密封的瓶子里,瓶子里残余的空气一旦用完,她也就油枯灯尽了。为了把这一个人的空间填满,她必须得随手抓住点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能把这空隙填满。她从李冬家里出来又赖到闺密家里,但还是不过瘾,闺密只能和她一起骂,却不能和她一起爱一起恨,她终究是一个人。她又被逼着找了一次一夜情,结果自始至终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楚。她是刻意地不去看,因为现在,哪个男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无非都是做完了,各自提起裤子走人。她用以毒攻毒来疗伤,你不是花心吗,那我就比你更花,你不是乱吗,那我就比你更乱。
终于,在第十天的晚上,她等到了他的一条短信,我不能和你分开,因为我爱你。孟青提久久看着那条短信,泪流满面。她忽然明白了,人类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爱。爱让一个人清醒着堕落。整整十天里,她其实就是在等他一句话。她生生忍住了不和他联系,就像割掉自己身上的四肢一样疼痛,就是这样她都要忍着。最疼不过的时候,她随便抓过一个男人当麻醉药注进自己身体里,她就是要等他一句话。他不是需要时间吗,那她就给他,她就这样杳无音信地静静地等他回来。她知道,现在他回来了。那一晚,她突然就感到了精疲力竭,这十天里不吃饭不喝水都感觉不到,她就靠着一口气撑了下来,像驮着自己的驼峰一样赶了十天的路。这十天里她迅速瘦下去了十斤,她站在镜子前摸着自己身上骤然浮出来的锁骨和肋骨想,以后一定要叫他补上这十斤肉。
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原谅了他。其实早在十天前她就已经原谅了他。十天以后,他的一条短信便让她有了蒙赦的感觉。倒成了他恩赐了她,她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明明是他对不起她在先,怎么事态突然就急转直下到这种田地了?她对着镜子里瘦骨伶仃的自己微微笑着,嘲弄着自己。如果十天以后他对她说的是,我们还是分开吧。她又该怎么做?像秦香莲一样向人哭诉负心郎,还是一头撞过去拼个鱼死网破,还是格调高古地一字不回,你有什么资格说分手,我早就不打算要你了,你还要自作多情?可是无论如何,当这条短信真正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不还是感激涕零吗?她把头抵到那面镜子上,泪就下来了。她久久站在那里,就像拥抱着另一个形影相吊的自己。爱是多么可耻,多么可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第二天孟青提就请了长病假,又飞到了西安。在飞机上她想,这一趟又一趟的机票钱,要是省下来给自己买了衣服和化妆品,那都不知道能买多少呢。可是她自愿要给航空公司做贡献,没办法,谁也没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这么做。她想,在这样一个恨不得全民务实的年代里,她为什么要一个人逆流而上,在虚空中,在两地之间的旅途中寻找那点叫真爱的东西呢?就因为她一直一直信那点东西,就算她和一百个男人上过床,被一百个男人伤过,她还是信那点东西。它像根骨头一样已经长在她身体里了,任她怎样,都无法从身体里把它剔出去。
两个人其实不过十天没见,却感觉中间有十年八年过去了,都有些一叶知秋的萧瑟。对那女人的去向,孟青提一个字都没问,似乎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但是她走在张以平家里的时候,却分明觉得四处是那个女人的影子。她看着那把椅子便想,那个女人在这里坐过。尤其是看到那张床的时候,她更残酷地觉得,那个女人就在这里睡过。但她一个字都不提,她都有些暗暗惊诧自己这种虚假的宽容了。好像是真的一样。和张以平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张以平对她也成了小心翼翼的,他们的拥抱像两只瓷器的碰撞,过于凛冽了些。孟青提的小心是棋子没下实前的犹疑,她不知他的虚实。因为他没有她想象中应有的赎罪和补偿,她觉得这件事情之后,他应该是跪着求她才是正常的,才足够让她解气的。可是,他像月光一样清冷。这寒凉加重了她的怨气,她越是无所谓地微笑,这怨气就越像沉积岩一样一层层地压在了她的心里。她被这一层层的东西压着,简直已经快被压成了秋风中的浆果,饱满到了一触即破的地步。
张以平的小心是孟青提用了几天的时间才想明白的。他是心不在焉。可是,他既然又把她叫回到他身边却又如此心不在焉,原因是什么呢?晚上,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智和感情仍然是涣散的,仍然没有收回来,收到她一个人身上来。他们的身体虽然紧紧地靠在一起,连丝缝隙都没有,可是,她分明地感到,这床上还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就亘在他们两个中间。这床上其实是睡着三个人的。终究还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拥抱着她,却用假想中的双手拥抱着另一个女人。他恨不得像个章鱼一样长出无数只手脚,左拥一个右抱一个,把该安抚的女人全都安抚了,把该爱的女人全都爱了。
王八蛋,这分明就是比出轨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