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第7章 改弦更张 惊破迷梦露峥嵘 在线阅读
天刚破晓,许第一就披衣起床,轻轻打开门,一股冷风夹着浓雾迎面扑来。
这是金秋十月,天气晴朗。可越是晴朗的天气,早晨的雾就越大,乳白的浓雾弥漫在天地之间,把整个高沙铺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雾中。这样的早晨,只有公鸡还在准确地按照它们天生的习惯喔喔啼鸣。那些最勤劳的人,知道这样的早晨不宜于劳作,也不理会公鸡的声声催促,贪恋被窝的温暖。对于糖号来说,这样的季节是懒散的淡季,许第一才抽得出时间出去。该交待的都交待过了,他不愿惊动爹爹和管家。
然而,就在打开门的瞬间,猛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裹着一身浓雾伫立在门口。原来他起得早,爹爹和管家比他还要起得早。他心里一热,激动地说:“爹,仇叔,你们用不着这么早起来送我。雾大天凉的,快回房里去吧!”
“第一,爹老了,只能把重担交给你啦!”许盛山也很动情,“照我们过去的规矩,出门办大事,都要放炮仗的。你不喜欢张扬,爹就依了你,等办好回来再放。”
仇兵比东家想得更细致,又拿出五十块大洋来,说:“第一,出门办事,钱财是人的胆子,还是主人的气派,还是多带一点去的好。机器上的事情,我也不懂,反正货比三家就不会吃亏,你大胆作主好了。”
“我知道怎样办的,爹爹仇叔请回吧。”
许第一向爹爹和管家挥挥手,走到蓼水河边的码头,透过浓雾,看到一个戴着宽边遮阳帽的身影,立刻认出是小玉,赶紧快步走过去和她招呼:“小玉小姐,让你久等了。”
小玉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少东家客气了,我也是刚刚到。”
说话间,船家招呼客人上船,两人便一起走到船头。许第一让小玉坐进船舱,自己站在船头,任萧瑟的金风吹拂着脸颊,吹动身上的长袍。不多时,所有旅客都陆续上了船,船家拔起船尾篙洞的长篙,吆喝一声,乌篷船便慢慢离开码头顺流前行。
河风吹拂,许第一的脸颊红扑扑的,衬着雪白的衣领,显得格外潇洒英俊。小玉坐在船舱里悄悄打量,心里涌起莫名的颤栗,脸上也升出一片红晕来,索性大大方方地招呼他:“许少爷,船头风大,你还是坐到船舱里来吧。”
许第一长到二十岁,还是第一次和大姑娘这么面对面在一起,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由得浑身燥热。忙拘谨地说:“小玉小姐,请别叫我少爷,还是叫我第一的好。”
“是吗?你叫我别叫你少爷,怎么能叫我小姐呢?”小玉顽皮地笑了,“其实,你这少爷是名副其实的,我还有自知之明,这个小姐只不过是抬举罢了,我自己听了都害臊哩。”
这么一说,许第一的拘禁顿时消失了,爽朗地说:“你听了害臊,我听了也害臊,干脆都不叫什么少爷小姐的难听,干脆就叫名字。”说着躬身走进船舱,坐在小玉的对面。同船的旅客见了,都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驶出蓼水,便进入资江,弥漫在天地之间的浓雾渐渐消散,天幕上露出一轮火红的太阳。船舱里的旅客纷纷走出船舱,欣赏沿途两岸的景色,把他们留在船舱。许第一满心想着自己第一次出远门,不知到了长沙会是怎样的情景,便对她说:“小玉,说一句不怕丢丑的话,我是个在灌塘长大的土包子,最远的地方也就到过武冈县城,都还闹不清东南西北哩。到了长沙,就一切靠你指引啦。”
小玉笑着说:“其实,我也不过在长沙长大,后来就读书,算不上洋包子。在我心里,长沙也就比高沙大一些,也是穷人多富人少,有钱的人什么都能办得到。凭着你许家糖号响当当的名声,再加上生意场的精明,只要你提出买机器,谁能不趋之若鹜倾心接纳?”
许第一诚恳地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你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总在想,限制我们许家糖的原因固然在于手工制作,还有不少别的原因,真就是靠机器能解决的吗?”
小玉坐到他的身边,扳着指头替他分析说:凭着许家秘糖的神奇效果,康熙皇帝钦赐的“天下奇糖”至今还有口皆碑,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这本身就是一笔不可估量的巨大财富。当年周家祖上曾专程前来商量投资入股,可惜被许家祖上拒绝了,因此错过了发展的机遇,让周家成为湖南糖业的龙头老大,落得自己至今还是默默无闻的小作坊,真是历史的遗憾!有道是“机器一响,黄金万两”,一旦突破了产量低下的限制,别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到了那时候,别说湖南糖业的龙头老大,成为中国的糖业巨头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看你有没有那样的气魄和胆识了……
船在宽阔的江面乘风破浪,激起片片雪白的浪花,映着灿烂的阳光,显得格外壮观。小玉在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许第一听得两眼生辉心旌摇荡,眼前仿佛滚滚的金山银海。清凉的河风扑进船舱,他霎时清醒,这不过是遥远的幻想,喃喃地说:“我是个摸着石头过河的乡下人,没有你说的那些远大志向,想要成为什么中国的糖业巨头。现在,R国鬼子占领了东三省,千百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再美妙的幻想都会破碎。其实我想的很简单,甚至还很渺小,就是让祖宗创造的瑰宝不至于在我手里湮没,让那些遭受苦难的人能够吃到我们的秘糖,减轻他们的病苦,就心满意足了。”
“你真是这样想的?”小玉美丽的杏眼里闪出惊诧的疑惑,“不是想要买回机器扩大规模,赚到更多的钱?”
许第一苦笑着说:当他还在灌塘乡下忍饥挨饿的时候,的确想过上有钱人的好日子。可当成了许家糖号的继承人,得知为了秘方竟然有那么多的阴谋和血腥,就曾经想过放弃秘方和财富,再去过那种清贫的安定日子。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不让秘方成为奸人祸害百姓的工具,只能冒着随时都会有灾难降临的危险,精心保全老祖宗留下的秘方,让天下百姓继续享受秘糖的好处。“我已经详细核算过了,就算买回机器扩大规模,其实也不能得到更多的利润,只不过让更多需要的人能得到秘糖而已。”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小玉羞涩地说,她还以为许第一只想着扩大规模,创造条件跟如意斋竞争,成为湖南糖业的老大再进而成为中国的糖业巨头呢。“既然是这样,就还要认真考虑,从别的方面动脑筋。”
许第一敏锐地感觉到,这个美丽的姑娘有着跟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精明甚至是不浅的城府,才让她参观自己的作坊,顺着她的建议到长沙如意斋拜会周老板。当她说到有关许家糖号的情况时,便对她如此了解许家的底细感到分外的惊诧,更对她描绘的诱人前景长生了疑虑,便拿定主意,把自己的心思直截了当说出来,以图换取对她的深入了解。果然不出所料,她那几分羞涩的眼神说明她另有所思,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微笑着说:“小玉,我本来就是个见识浅薄的乡下人,只不过偶然的机会落到头上,成了许家糖号的继承人。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在这弱肉强食的今天,支撑一个百年老字号的家业是何等艰难,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实现振兴糖号的梦想,请你直言相告。”
“好吧!你能开诚布公,我就言无不尽。也许,你早就胸有成竹了,才果断地改弦更张到长沙去。我也不妨献丑,在孔夫子面前读《三字经》吧。”
小玉便撇下有关机器的话题,直接给糖号的产品谈意见。她说,许家糖要走出目前经营范围狭窄的困境,至少要从几方面着手:第一是扩大规模,这个问题能够通过机器生产解决;第二是培训几个操作机器的技术工人,等机器买回来了立即办理;第三是到别的城市设立自己的分号,方便各地的客户进货;第四是采用新型包装,以提高产品的保鲜期。只要解决了这几个方面的问题,许家糖号就会迅速突破目前的困境走出湘西,走向全国。
“这正是我日思夜想的问题,你说得太好了!”许第一兴奋得连连叫好,一把抓住她的手,“多亏你……”
小玉猝不及防,使劲也没将手抽出来。直到这时,许第一才蓦然省悟小玉是个姑娘,顿时狼狈不堪松开手。夕阳照进船舱,两人的脸上全都红喷喷的。
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灵子睡觉格外警醒,哪怕细微的动静一点儿声响,都会落进她的耳朵将她惊醒。许第一轻轻打开门,她就轻轻披衣起床,透过熹微的晨光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竖起耳朵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听出了许第一这么神秘地出门是为了办大事。许盛山说的没错,这么重大的事情是该要放鞭炮的,可这个固执的人竟然听从了儿子的意见不声不响。看来,许家糖号的决策权完全落到这个少东家手里了。
眼看着许盛山慢慢走进了他空荡荡的房间,她心里情不自禁生出莫名的悲哀:
三十二年前,她才八岁。一场大病结束了爹爹年轻的生命,接着就是爹死娘嫁人的凄惨结局。然而,继父也是家里穷得叮当响的光棍,不愿(也无力)养活她这个累赘。妈妈哭红了双眼,只得带着她跪在街头,恳求好心人给她一口饭吃。从她们母女俩身边走过的人不知有多少,也不知流下了多少同情的眼泪,却没有人愿意收留她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冬傍晚,一个身穿皮袍的男人走过来,托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会,说一声“倒还是个美人坯”,脸上浮出笑容,扔下一块大洋,把她领进屋里。从此以后,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灵子,天天洗碗刷锅还要抱少爷,没少了挨太太的咒骂。只因有一口饭吃,她把老爷当恩人伺候。
长到十六岁的时候,见了的人都夸奖出落得水灵灵的,怪不得叫灵子,老爷也见了她笑嘻嘻的。太太却时常和老爷吵闹,骂他当初就没安好心,思谋着今天老牛吃嫩草,要把她卖到技院里去。后来,也不知他们怎样商量的,把她送到许家当女佣。临别的时候,老爷悄悄告诉她,会尽力让她当上许盛山的姨太太,还交给她一项重要的任务。
姨太太,对于许多穷苦人家的姑娘来说,不啻是一条摆脱贫困的捷径。为了这个美妙的幻想,她千方百计讨好许老爷,老爷也亲自提议请许老爷为了繁盛后代将她收房。也许自古红颜多薄命,再不就是天底下的太太都有天生的心胸狭隘,和男人吵闹了一场。许盛山不敢得罪太太,这事就不了了之耽搁下来。也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那场泼天大祸,让许盛山的儿子几天工夫就灰飞烟灭,罗太太也一命呜呼。原来的恩人趁机煽风点火,情愿置办嫁妆成全好事。可恨的是,许盛山竟然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自从太太去世便心如死灰,再不接近女色,劝她找一个合适的婆家,还说什么给她置办嫁妆。她不相信,中年丧妻的许盛山真会心如铁石,好多个不眠之夜后,终于悄悄钻进许盛山的被窝里。她看到,许盛山眼睛里闪出灼热的光芒,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满以为一切都会变得美好,眼里涌出激动的泪水,紧紧地搂着他不放。谁都想不到,许盛山居然掰开她的双手,还低声斥责她说:“灵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是有家室儿女的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不能这样糊涂!趁着别人还不知道,你快走!”那一刻,眼泪倾盆而出,她觉得自己的心碎了,不明白许盛山为什么这样无情,也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离开的……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许盛山心里只有他的秘方,只有他的糖号,更只有他的儿子。为了他的儿子,他能忍受中年丧妻的悲痛,甚至还能忍受男女之情的本能冲动,实在够得上冷酷无情。从几次失手的情形看来,他这个儿子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比许盛山还要深沉得多。凭着女人的本能,她敏锐地感觉出,那个叫小玉的美貌姑娘自动走上门来,还使出狐媚手段劝诱许第一到长沙去,准保是冲着许家少奶奶的地位来的。想想自己苦苦等待了二十年都没能得手,这个小狐狸一出场就把深沉的少东家给迷住了,她不由得妒意丛生心头冒火,恨恨地说:“哼,我没能得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心里盘算已定,趁着吃了早饭上街买东西的机会,灵子来到斜对面的小玉南货店。富安早就看到了她,笑嘻嘻地和她招呼:“灵子大姐,你也来光顾小店?”
灵子四下看看,冷冷地说:“你别来跟我套近乎,叫你妹妹出来。”
富安诧异地看着她,觉出这女人眉宇间透出强烈的敌意,便陪笑说:“小玉走亲戚去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好了,我会让你满意的。”
灵子看出小店里外没有别人,干脆坐下来,讥讽地说:“走亲戚?稀罕,我在许家二十多年,别说亲戚,大小客户都数得出来,你们兄妹什么时候成了许家的亲戚了?”趁着他发愣的当口,又紧紧逼上一句:“你以为,让妹妹使出狐媚手段,陪着少东家到长沙去,就能成为许家的少奶奶,可别打错了算盘!”
富安紧张地看着她,心里很快转过许多念头。他知道,这个女人在许家二十多年,一直苦苦地等待当许盛山的继室,骨子里还是为的许家秘方,只是自己还没能弄清她的底细,可不能轻易得罪的。毕竟年轻气盛,受不了她咄咄逼人的口吻,立刻反唇相讥说:“你这话才叫人稀罕哩。就算小玉想当上许家的少奶奶,只要许第一看上了,你能管得着吗?”说话间踏进走上两步,从牙缝里挤出两句:“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你别忘了,有人趁着许第一风寒的时候毒死一头母猪的事,要不要我替你抖搂出来?”
“你……”灵子打了一个哆嗦,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长相英俊的年轻男子,仿佛大白天见了鬼魅。“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第三者的药是不是你给的?”
“你不要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得多了可对你没好处!”
轻轻一句话就点中这女人的死穴,这让富安十分得意,趁着她发愣的时候给她倒上一杯茶。然后点拨她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你在许家二十多年都没能得手,娄第三者如今成了孤魂野鬼,一切只能听我的了。等拿到秘方,少不了有你们的好处!
二十多年的往事蓦地闪过心头,想起当初恩人的承诺何等诱人,自己到头来只不过成了一棵任凭别人践踏的小草,灵子不觉对昔日的恩人灰了心。可本能告诉她,眼前这个年轻人更加心狠手辣,倘若得罪他让他把自己投毒的事情抖搂出来,立刻就没有好**吃。她无力地点点头:“好,我听你的。你可不能过河拆桥,等秘方拿到手就把我们甩了。”
“你就放心好啦!”富安信誓旦旦地说,一旦自己成了老板,兄妹俩照料不过来,手下少不了还要一批得力的帮手,绝对不可能任用仇兵那些许盛山的亲信,娄第三者就是现成的管家,你就是管家婆,等着享福吧。
灵子闪烁不定的眼光终于落在他脸上,倏地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媚笑着说:“我看得出来,你是干大事的人,当然信得过。可是,你来高沙这么久了,怎么没见过你太太呢?”
“太太?”富安心里一动,立刻读懂了她这是主动挑逗自己,随口调侃说:“我还是光棍一条,当初看上了大姐你,可惜你嫌我嫩,一直还没有着落。高沙有这么多好姑娘,我正眼巴巴等着你给保媒哩。”
灵子心头一颤,哀怨地说:“李老板,不是我嫌你嫩,是我嫌自己老。要是能退回去二十年,我就是拼着不要脸,也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如今成了残花败柳,这是我的命,你就别和我开玩笑了。”长叹一声间,眼里倏地闪出恶毒的光来,阴阴地说:“高沙的好姑娘是很多,可谁也比不过我家的小姐。别看她成了亲好几年,至今还没有生过一男半女,保养得比黄花闺女还要水灵。谁都知道,她男人是个不中用的货,我就给你保这个媒,你敢吗?”
“哈哈,原来你把我当成西门庆,自己想要当王婆?”富安哈哈大笑,“只要你能帮我,没有什么不敢的!”
想起自己舍出脸面钻进被窝,许盛山居然道貌岸然把自己拒之门外,灵子恨得直咬牙。凭他暗中观察,霞天一心想要当妈妈,抱怨男人不中用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她还知道,不少人家为了没有孩子,明里暗里纵容婆娘偷晴继承香火,连大户人家都不例外。既然许盛山这么绝情,自己就要狠狠地报复,叫他一家子名誉扫地,也出了心中蕴积多年的恶气。
“只要你敢,我就能帮你。”灵子脸上浮出得意的阴笑。“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灵子离开小店回到家里,只见霞天正坐在大厅门口绣娃娃用的小肚兜。她悄悄看过去,霞天银盘似的脸上洋溢出甜甜的笑意,还流露出热切的企盼,那是迫切希望做妈妈的女人才有的神情,让她不由得生出一股女人相通的温情。在太太去世后的几年里,霞天每晚跟着她睡,常常在朦胧中把她当妈妈,隐隐生出母女间的依恋。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便产生了天然的隔阂,并且对她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想到这些,她的主意坚定了,脸上堆出笑来说;“小姐,看来你快要当妈妈啦!要是老爷知道,还不知道会怎样高兴哩!”
霞天微微一叹说:“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将来总有用得着的时候。”突然记起一件事来,问她说:“灵子姐,我让你买的丝线呢?”
“哎呀呀!看我这记性,小姐要是不问,我还真给忘了哩。”灵子懊恼地拍拍自己的额头,关切地说:“小姐,我大胆说一句不怕小姐见怪的话,反正也不是一时半刻就等着用的东西,这么一天到晚坐在屋里,不怕闷出病来么?趁着天气好,不如让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也好。我也正嫌闷得慌,就一起去走走。”
霞天说着把手里的小肚兜放进笸箩,跟她走出家门,融进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整天坐在家里,尽管满眼是狭窄的街道,栉比鳞次的大小店铺,熙熙攘攘的人流,满耳闹哄哄的叫买叫卖声,她还是对一切充满新鲜和惊喜。灵子看在眼里,试探着说:“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有好久没有出门了。”
霞天幽幽一叹说,自从那一年带着两个弟弟出门看猴戏把弟弟丢了,只要到了门口见了生人就心里发怵,生怕坏人会把自己抢了去,索性不愿出门了。灵子也长长一叹,说小姐好可怜,一年遭蛇咬就十年怕进山,连门也不敢出去了。其实,外面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男人整天都在外面闯荡。霞天点点头,幽怨地说:“那都是男人干的,谁叫我是女人呢?”
两人正在唧唧咕咕,突然娄第三者挑着货郎担迎面闯过来,拉长了声音吆喝说:“针头线脑,还有梳子丝线,想要的东西都有嘞——”说着,笑嘻嘻地挡住两人兜揽生意。
霞天看见那担子上的丝线颜色很鲜艳,不知不觉住了脚。娄第三者立刻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大声吹嘘他的货物价廉物美。灵子瞪了他一眼,一把拉着小姐闪开他的纠缠,还精明地说:“小姐你别听他胡吹,还是小玉南货店里的丝线地道。”
霞天平时难得出门买东西,还不知道对面还有专门的商店。只知道灵子天天上街买东西为人精明,便听从她的摆布,东张西望寻找小玉南货店的招牌。蓦然发现,小玉南货店竟然就在自己糖号的斜对面,立刻惊喜地说:“这里,原来就在这里!”
灵子笑着说:“你呀真是个大小姐,眼皮低下的商店都不知道,还得多出来看看,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说着把她领进店里,大声呼唤老板快把上好的丝线给小姐拿出来。
富安应声出来,眼里闪出亮光,连忙请两位客人坐下亲手泡茶。一见他拿过茶壶,灵子突然惊慌地说:“哎呀呀,你这么一说,我才记起家里正烧着开水,别给烧干了烧破锅。小姐,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你买好丝线就回来。”
霞天想要阻止,她身子一闪就奔出了店门,只得请老板把丝线拿出来看看。富安微笑着问她需要什么颜色,霞天察觉出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抑制住内心无端的慌乱,说红、绿、黄、紫各要一支。富安把丝线拿过来放在柜台上,笑嘻嘻地说:“灵子大姐叫你小姐,你应该就是许家的大小姐了。许小姐是小店的稀客,向姑爷可是我们的常客哩。”
霞天立刻对眼前这个英俊的店主充满好感,她也不问价钱,掏出一块大洋搁在柜台上,任他找给自己零钱,几分惊喜地说:“望发他经常到你们店里来,可给你添麻烦了。听说你有个妹妹叫小玉,跟我弟弟第一很是谈得来,没准我们还会成为亲戚呢。”
“那就太好啦!古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如果你不嫌我高攀,你就是我的姐姐了。这几支丝线,算是我送给姐姐的见面礼!”富安笑吟吟拿起柜台上的大洋,亲切地放在霞天的手心里。霞天慌忙推辞说,你们兄妹俩小本经营的不容易,我不能接受你的礼物。富安似乎生了气,又从她手心里拿过那块大洋,随手抓起一把零钱放在她手里说:“我知道许家是高沙的首富,不在乎这点微薄的礼物,算我收了钱好啦!”
霞天忙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应该给钱的。”也不知找给的零钱多少,对这个豪爽的小老板产生了好感,慢慢把零钱放进兜里,双手托着丝线看着他。
富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猛丁在空中碰撞,似乎迸出火花,又慌忙避开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喃喃地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爹精明了一辈子,会把你嫁给向望发那样的男人!”
她不敢仰视那灼灼的目光,幽叹一声说:“自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砣端着走’,这都是我的命。”说着又强颜一笑:“好在他还听我的话,糖号的事情有第一操持,挣来的钱分给我们一半,不愁过日子。”
富安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许小姐,我大胆说一句不怕你见怪的话,向望发配不上你,他不会给你幸福的!报恩的办法有很多,你不能为了爹爹去还债,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请你不要说了!”霞天慌忙挣开他的手,“这是我的命,我认命……”
看着她踉跄奔出的身影,富安脸上浮出阴阴的奸笑。
这天中午饭后,武冈如意斋老板周移查看了近几天的账目,看看一轮红日西坠,那些从乡下进城来的农民都提篮挑担陆续回去,店铺里的生意相对清淡,两个伙计足够招呼应酬,便信步走出店铺,踱着方步走到城南横跨资江的水南桥上,欣赏这千年古城的优美景色。南面而望,称为道家六九福地的云山巍峨矗立;东南远眺,雄浑的凌云塔和秀丽精致的花塔高耸入云;面对绕城数里的坚固城墙,俯视桥下静静流淌的江水,他不禁油然赞叹:
“果然是风水宝地,但愿不枉我二十年的心血。”
跟别的县比起来,武冈同样是民国宝庆专署管辖的县份。但是,若要论历史的悠久而言,在整个宝庆专署所有的县治都望尘莫及。早在西汉年间,这里就建立了都梁侯国,是方圆县份仰慕的地方。尽管人世沧桑的改朝换代走马灯一般进行,昔日的都梁侯国早已灰飞烟灭,并没有影响过它作为周边政-治文化的中心。历史的车轮转到明朝,朱元璋分封他的第十四个儿子到武冈为岷王镇守一方,特地征集数十万人力劈山凿石,用数百上千斤的巨石修建了坚不可摧的城墙,拱卫着王府和数万人家。清朝年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领数十万大军攻打不下,感叹一声“真是铁打的城墙!”从此之后,有道是“宝庆狮子东安塔,武冈城墙盖天下。”让武冈威名远扬,令四方商贾慕名而来。
二十八年前,他还只是长沙如意斋的小伙计,却生性乖巧伶俐,还沾了同样姓周的光,深得东家的宠信当上领班。他生来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小小的领班并不是他的志向。在一次围炉夜话的空闲,东家有了醉意,脱口说出雪峰山下出现康熙御赐的“天下奇糖”,曾亲自前去商讨投资入股,可惜许家心胸狭窄拒绝了。他暗暗记在心里,过年后就提出请求,自愿来到这千年古城开拓商场建立分号。东家大喜过望,便委派他挂出“如意斋武冈分号”的招牌。凭着“如意斋”的信誉,他很快获得了许家的信任,成为许家糖号最大的经销商,坐上分号的头把交椅,一跃成为周老板。随着羽翼渐渐丰满,小小分号老板的头衔满足不了他的渴望,日夜思谋着得到许家的秘方,梦想着许家当年皇家供奉的气派和威风。
二十多年来,他绞尽了脑汁熬白了头,满以为许盛山后继无人,女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到了日暮途穷的地步,秘方就是囊中之物。谁知突然冒出个许第一,把他的梦想打得粉碎。尽管采取了新的步骤,失败的消息还是接连传来,他恨不得把那些没有的废物踹上几脚才解恨。
“我就不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多大的能耐!”想想这些,他“叭”的一掌拍在桥栏上。一股钻心的疼痛叫他霎时省悟拍错了地方,赶紧对着手掌哈气减轻疼痛。
就在这时,伙计钟红林匆匆走来。从那一脸风尘和急巴巴的眼神,他知道准有重要的事情报告,轻轻一咳堵住了钟红林张开的嘴巴,威严地说:“你慌什么?有话回去说!”
钟红林立刻会意,紧跟在他后面走回店铺。他是城里闻名的老板,讲究和气生财,沿途笑呵呵地和迎面的熟人招呼着,脚下的步子却不断加快。进了门,他径直走进内室才说:“你坐吧。这么急急忙忙走回来,是不是都打听清楚了?”
“老板,都打听清楚了。”钟红林连忙回答,才给自己灌了一碗茶水,“许第一大清早就出了门,到码头坐船离开了高沙。”
周移淡淡一笑,说生意人出门那是平常不过的事情,也值得这么风风火火赶回来向我报告?我要的是秘方,才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去哩。钟红林急忙说:“老板,他不是一个人走的,跟他走的还有那个叫小玉的姑娘。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到长沙去了。”
“哦?小玉跟他走到一块,还到长沙去了?”周老板仿佛屁股下面着了火,耸身站起身来倒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一个乡巴佬,能到长沙去干什么呢?你就不问问清楚,小玉跟他走到长沙去干什么吗?”
钟红林抠抠脑门,吭吭唧唧地说,几天来找过癞皮狗和钻地鼠,他们都说不知道,那癞皮狗还伸出巴掌要钱呢。周老板一听火了:“他那个混账东西,就知道伸手要钱,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了!灵子呢?还有……”刚说到“还有”,立即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最高机密不能让手下人全都知道,转口说:“还有别人给你说了什么?”
钟红林顿时想起来,灵子是当年老板推荐给许家的女佣,听说还热情建议让灵子作继室,可惜许盛山不知为什么没有答应。从各方面来看,那女人定准是老板精心安放在许盛山身边的钉子。他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立刻陪笑说:“真还多亏了灵子。许第一跟小玉到长沙去的消息,就是灵子告诉娄第三者的。还有……”
“还有什么?你倒是说呀!”周老板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是。”钟红林赶紧说,据他暗地里观察,自从齐贵荣死了后,小玉的哥哥富安很活跃,钻地鼠好像成了没头的苍蝇,好像对富安很巴结。余家那父女俩一直看不出什么动静,只是隔一些日子到许家去,把新作的糖每样都要买一些回去,也没见他们卖,要说吃也吃不了那么多,真是奇了怪。最近,才发现那余则平买回糖以后就要到宝庆去一趟,好像是送给什么亲戚似的。
“哦,还有这样的事?”周老板眉心拧出一个疙瘩,“这样看来,他好像对许家糖很有兴趣,打听出他们什么来历吗?”
“打听不出来。”钟红林摇摇头,说癞皮狗跟钻地鼠都打听过,只知道父女俩是从武汉过来的,操的一口京腔,喜欢跟老头子聊天扯白话,很知道些天南地北的事情,说得最多的是R国人的飞机大炮很厉害,连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都给R国人占领了,担心我们中国会亡国,从大老远的跑到这雪峰山下的高沙来躲避。“还有奇怪的是,人人都看得出他们父女经营的糖果生意不好,只不过能够勉强糊口罢了,过的日子倒还很滋润,三天两头买鸡鸭鱼肉的,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嗬,真有这样的事情?”周老板听着听着,眼里发出灼热的亮光,“这么看来,那父女俩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过两天,我倒要去拜会拜会他们。”
钟红林连连点头,谄笑着说:“老板,人家到底是大地方来的眼珠子明亮,一眼就看出我们不是人物。只有您亲自出马,他准会放下架子笑脸相迎。”又说那父女俩看上去对谁都和和气气,其实骨子里很傲慢瞧不起人。他曾两次到店里去买糖,想借机套出话头,可那小老头就是只管说笑不搭理。
“嘻,我也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风浪见得多了,不信治伏不了两个逃难的!”
周老板胸有成竹搓搓手,吩咐他眼睛放亮点,好好注意许家的动静,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即便是癞皮狗富安那帮人,也只要留神他们不要捣乱,一切由他作主。钟红林连连答应,当晚就回高沙去了。
许霞天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她再也没有心思绣肚兜了,索性把丝线一起扔到笸箩里。直到走进了卧室,富安的话还在耳朵里轰轰作响:“向望发配不上你,他不会给你幸福的!”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插进许霞天的心坎里,勾起一连串痛苦的记忆。童年时期,她跟向望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是多么的纯真烂漫。自从两个弟弟失踪,爹爹就对向望发十分宠爱,她也把向望发当作自己的倚靠。后来渐渐长大,不断听到有人背地里讥笑“鲜花插在牛粪上”,才知道爹爹早已把她许配给了向望发,曾哭着对爹爹说自己不肯嫁给这个木瓜脑壳。爹爹长吁短叹,后来还泪流满面说:“霞天,爹爹也知道他配不上你。可是,爹爹这条命是他爹爹救下来的,爹爹不能对不起救命恩人,你就当是替爹爹还债吧!你如今没有个弟弟了,这个家业早晚都是你们的,爹爹还要指望他养老送终哪!”她就这样听从了爹爹的安排,糊里糊涂跟向望发成了亲,指望他能够继承偌大家业,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后来得知第一竟然就是自己的弟弟,能一肩挑起许家糖号的重担,自己夫妻能够坐享其成,再也不去想这个让自己心烦意乱的问题。今天,这句断言搅动了她平静的心,带来从未有过的慌乱。
想到男人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当第一跟管家把他搀回来的时候,爹爹那彻底失望的眼神,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不知不觉滴下晶莹的泪珠,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阵脚步声把她惊醒,才发现已经是傍晚,向望发就站在她身边,粗鲁地对她说:“快起来!青天白日的睡什么?第一到哪儿去了?”
许霞天揉揉眼睛打个呵欠:“第一不在糖号里吗?你问他干什么?”
“好哇!连你也跟着瞒起我来了!”向望发暴躁起来,“我看得分分明明,第一大清早就去了码头,跟小玉一起走了。你爹你弟弟把我当外人也就罢了,你是我婆娘,也把我当外人?”
其实,他向来日上三竿还不起床,根本没看到许第一大清早去了哪儿,而是下午的时候踱到小玉南货店前,娄第三者讥讽地说:“你呀,就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人家小玉眼里根本没有你,看上你的小舅子喽。”他恨恨地说,当初富安说得好好的,他怎么能变卦让小玉去吊第一的膀子呢?娄第三者不阴不阳地冷冷一笑说:自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撒泡尿自己照照,凭哪一条能跟许第一相比?他是许家堂堂掌门人,而你不过是许家傍门女婿,就是瞎子也只会看上许第一嘛。他顿时泄了气悻悻地嘟囔说:小玉要是看上别人还好受,若真的嫁给了第一,往后天天抬头相见的叫我心痒难熬,实在受不了。娄第三者嗤笑说:受不了也得受,谁叫你是个寄人篱下的靠门女婿呢?于是他就晕头晕脑回到家里冲着霞天撒气。
霞天揉揉眼睛打个呵欠,恼怒地说:“你吃了枪药还是怎么的,一回来就对我发火?第一是许家糖号掌门人,反正你也就是个甩手班头,还用得着向你报告?”
这么当头棒喝,向望发顿时蔫了,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你们许家的人能干,把我当成了聋子的耳朵。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一声,叫我往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霞天此时对他充满了说不出的厌恶,背过脸去不理他。向望发在家里不敢对婆娘动粗,只得忍气吞声走出去,大踏步走近斜对面的南货店,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富安你给我出来!不给我说说清楚,老子跟你没完!”
富安应声出来,冷冷地盯着他说:“向望发你听好了,我是看在你是许家姑爷的份上,才让你三分。想不到,你还真能给鼻子就上脸啦?你说说,想跟我怎么个清楚法?你给划个道道出来,我要真的说不过,就当着全高沙铺人的面叫你亲老子。哼,你要是说不过,想叫我爷爷,还不会认你当孙子哩!”
向望发被他激怒了,大声说:“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不是答应让你妹妹跟我好,还盼望当我的小舅子吗?现在凭什么变了卦?”
富安逼上一步揪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咬紧了牙关:“你是怎样答应我的,怎么不说了?还要我替你说出来吗?真是笑话,我家没有受过你的彩礼,小玉也没有跟你私订终身,凭你一个靠婆娘吃饭的窝囊废,也敢到我店里撒野,门都没有!”
一句“靠婆娘吃饭的窝囊废”,就像一把刀扎在向望发心窝里,也一把扭住富安高声大叫:“你才是靠妹妹吃饭的白眼狼哩!你骗不了老子,又想让妹妹去骗第一,更加没门!”
他们两人扭成一团,彼此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去,却都心里有鬼不敢声张出来。不多时,隔壁街坊纷纷走出来劝解,才相互推了一把松开手,彼此气咻咻地怒目相视。同时吼出一声:“你给老子等着!”
尽管是顺流而下,毕竟到了初冬进入枯水期江面狭窄,加上刮的是北风不能挂帆,航速十分缓慢,到宝庆就整整航行了两天。许第一可耐不住了,宁肯多花钱坐汽车赶到长沙。
“你是东家,当然听你的。”小玉笑吟吟走出船舱,跟着他上了码头。
远在宋朝的时候,宋理宗以藩王身份出任邵州团练使。当他成为皇帝,没有忘记这个潜龙之地,便将邵州升为宝庆府统辖周边县治,一直叫到今天。邵水和资江在这里交汇,深得车船之利,吸引了半个湖南的商客,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繁华城市。
初到这样的城市,许第一就像《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对一切都有说不出的新鲜。小玉跟随在后面给他当向导,眉飞色舞地说:“在公路没有修建以前,这里只有一条通往长沙的古驿道,道上车水马龙,江面百轲争流,商旅冠盖相望,说不尽的繁华。现在驿道成了公路,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景象了。”
许第一也很兴奋地说:“怪不得古人总爱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才出来两天,我就增长了不少见识。看来还是要出门闯荡,才不会成为井底之蛙。”
两人边走边说,不多时来到冬瓜桥不远的街道旁,忽然看见几个人围着一口古井吊水,井边还安着几条石凳子,似乎是给等候吊水或者走倦了的行人坐的。许第一便走过去坐下来,向一位挑水的大叔要过杓子喝了一气,感慨地说:“好水!比武冈武陵井的水还要好!”
那位大叔笑呵呵地说:“看来后生是武冈来的,怪不得夸奖武陵井。说起来呀,这口井比武陵井的名气还要大得多,是八仙中的吕洞宾点化过的,名叫曹婆井。”
接着,给他说起曹婆井的来历:当年吕洞宾云游来到邵州城,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便向主人讨要酒喝。这主人就是曹婆,靠着这上好的井水酿出上好的酒来远近闻名。一见这位客人器宇轩昂,便大大方方舀了一杓子给他品尝。那吕洞宾一气喝干了,连夸好酒,曹婆又给他舀了一杓子。这回呀,吕洞宾不再喝了,将一杓子酒倒进井里,便转身呵呵大笑走了。从那以后,这井里就源源不断冒出好酒来,曹婆再不要用粮食酿酒,只需从井里舀出来就能卖钱。三年后,那吕洞宾又变化了来到曹家讨酒喝。曹婆仍然给他舀了一杓子,却不该叹了一口气说:“客人哪,我们的酒是上好的,只是没有酒糟喂猪。”吕洞宾听了又是哈哈大笑,提笔在墙上写了一首诗,写的是:“天高不算高,人心最是高。井水当酒卖,还嫌猪无糟。”写完便扔下笔霎时不见了。从那以后,井里再也不冒好酒,曹婆的生意垮了,只留下这口曹婆井。
大叔说完,就笑呵呵挑着水走了。小玉看着愣呆呆的许第一,打趣他说:“你可别学那曹婆,仙人给你点化了能够井水当酒卖,还嫌猪无糟,到头来还得老老实实酿酒卖!”
“太有意思了!”许第一也笑了,“我可不会像曹婆那样贪心,到头来落得气死的下场。”
小玉却不肯放过那个话题,含蓄地说:你现在就像曹婆,得按照方子老老实实制糖。一旦买来了机器,就像经过仙人点化的曹婆井,会源源不断带来滚滚钱财。那时候,难保你不会像曹婆那样还嫌猪无糟。许第一慷慨地说:“你放心,我买机器是为了让天下人能够吃到我们的许家糖,不只是为了自己发财。回去后,我会把曹婆井的故事刻在牌匾上,作为警示许家的座右铭。”
小玉笑着看看他,跟他找到一家旅店住下,第二天就坐着汽车赶赴长沙。
到了长沙已是黄昏,离如意斋还有很远,两人只得住进旅店。旅店小二很精明,一见两个气派的年轻人进来,就笑嘻嘻地上前招待,似乎很有礼貌地询问:“请问客官,你们是要单间还是要双间?”
小玉明白小二把自己误会成了夫妻,脸上一热,赶紧说两人是兄妹。小二赶紧哈腰,把两人领进相邻的房间,便恭谦地说,洗澡间里有热水,有什么吩咐请随时呼唤。说完,又哈哈腰带上门退出去。
许第一把包袱放好,坐在小客厅想开了心事。拜见如意斋的周老板是关键的环节,决定了此行的成败,甚至还决定许家糖号未来的命运。第一次出门拜见财大气粗的湖南糖业老大,他不能不几分胆怯,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小玉身上。洗澡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听得出那是小玉在洗澡。他不由自主循声张望,只看到一团袅袅的热气裹着小玉曲线玲珑的胴体在若隐若现,一种从未有过的神秘感觉蓦然袭上心头,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但是,他立刻感到羞耻,慌忙掉开了眼睛。
正在心猿意马万般难耐,一阵衣裳悉索声,小玉从隔壁飘然而出,对他嫣然一笑说:“第一,你在想心事?我从小随便惯了,可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娇羞,你该不会介意吧?”
“没有没有!”许第一见她大大方方坐到自己的身边,一股姑娘身上特有的幽香钻进鼻息,霎时生出勇气来,“这才是干大事的女人潇洒的风度,我对你……只有仰慕。我……希望你将来……永远这样……帮助我!”
小玉淡淡一笑,风趣地说:“将来的话,还是留着将来再说吧。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快去洗澡,再一起商量明天怎样打动周老板。”
许第一明白,她不愿谈这个彼此难免尴尬的话题,正是她精明老练之处,赶紧舒了一口气。洗了澡之后,跟她细细地商量了小半夜,才各自走进房间。直到第二天早饭后,两人并肩走向如意斋总号的路上,她才说:“第一,你昨晚对我说的话,我整整想了一夜,还是不能答应你。”
尽管想到她出于矜持不会轻易答应,但是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还是出于许第一的意料之外,忙问她这是为什么。小玉沉思着说:我只不过有幸在长沙读过一点书罢了,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具有干大事的潇洒风度,到时候会让你失望的。再说,高沙这地方风气还很不开放,我贸然和你出来,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会引起种种猜测甚至谣言,两方相互没有好处。想来想去,还是保持普通朋友关系的好。
许第一急切地说:“小玉,我是真心的,你要我怎样才能相信呢?”见小玉还是低头咬着嘴唇不吭声,霎时想到城乡都有请媒人的风俗,自我解嘲地说:“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有爹爹,你还有哥哥,等回去再说。”
小玉这才脸上露出娇羞的红晕,抬手指着前方高大的楼门说:“到了,如意斋到了。”
许第一抬起头,只见楼门上面挂着一块门板大的招牌,朝阳的映照下,“如意斋”三个金字发出灿烂的光芒,不由得肃然起敬说:“不愧大地方的名店,好大的气派!”
小玉提着礼品盒,跟他走进去,对高高的柜台里一个气度非凡的年轻人说:“我们是专程前来拜会周老板的,请问周老板在吗?”
那年轻人瞥了他们一眼,赶紧起身陪笑让座说:“二位是宝庆来的客人吧?我叫高飞,是周老板的助手。二位请稍候,我这就去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