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剑长安》 第四章 桂花同载酒 在线阅读
琅琊有酒家，名唤齐楚阁。
齐楚阁位临沂水，二楼更是风景绝佳。靠窗的两名客人桌上摆了好些琳琅满目的美食，俏丽的酒家女端上那香药果子，轻轻倒入二人杯盏之中，玉手紧握金勺，轻轻捣碎香果，酒香果香随着纤手轻捣弥漫在空气中，沁人心脾。未饮先醉。
赵子安端起一杯酒，在鼻尖轻嗅，咂了一小口，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说子安，每次你都要点这种繁琐的酒，可自己又只闻几下，抿一小口，多不快意。”孙仲交玩弄着手里的空酒杯，说道。
“暴殄天物。”赵子安摇了摇头，笑了笑，“烈酒苦酒一口而尽，喝那劲道。百香酒就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入口甜，入喉烈，过一会儿又是甜。若是一口饮尽，烈味烧喉，哪还有精力去管后面的百十种香果的甜嫩？”
“我呀，还是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酒。”孙仲交为自己填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喝的快，醉的也快。”
赵子安食指轻叩桌面，哼着孙仲交听不懂的曲调。孙仲交看着楼下来往的人们，一会叹气一会笑。
沂水石桥，两岸商贾匆匆奔走，有女子白衣盈盈，有男子锦袍风流。有冻死骨桥下蜷缩，有红紫客飞鹰斗犬。
众生百态。赵子安忽然想到了这个词。他想起了琅琊的春天，百花齐放，桥边的垂柳低的好像要伸进水底，桥上人最喜欢往桥下投食，水中鱼跃出水面争抢。他每天早晨醒来听着窗外鸟雀啾啾好似溪水涓涓而流，此起彼伏，悦耳动听。
最喜天公倾酒洒下一场春雨，绣满春花鸳鸟的油纸伞纷纷绽开，鸳鸯蝴蝶伞下避雨。
赵子安食指不再叩桌，抬眼望着孙仲交，忽然开口问道：“孙家真不走？”
“能去哪？”孙仲交并没有看赵子安，依旧看着楼下人潮汹涌。
他似乎是喝醉了，语气中都充斥着慵懒和不耐烦。
“曹州，汾州。”赵子安干脆利落，“再远还可以去广南道，那里安定得多。”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像是已经为孙家想好了退路。
“孙家家大业大，万一琅琊沦陷，再走就来不及了。”他认真的说道。
孙仲交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赵子安没有继续问下去，继续轻叩食指。
他在等孙仲交一个回答。
“要是今天就我一个人，我还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孙仲交忽然开口，声音落寞，“那疯娘们就够厉害了，还带着条那么能打的狗。”他望向赵子安，后者紧紧地捏着酒杯。
“你觉得他们让咱们两个走是因为我？”赵子安眉头一皱，打断了孙仲交的抱怨，“你觉得我打得过他们？”
孙仲交捂住脸，答非所问地低声道：“我爹不让我学武，活该我被欺负。”
“我想学刀剑，他却让我去读书，读尽了四书五经，又有什么用呢。我想学纵马，他却让我学筝，金丝做的弦我都弹断了许多根，依旧是没人正眼看我。”孙仲交自言自语道，“我的人生都是被规划好的，什么时候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呢？孙家离不离开琅琊，我哪里管得着。他想走走便是。”不似刚才的一口否定，孙仲交揉着头发低头说道。
赵子安沉默了。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远游江湖的少年。
衣衫褴褛，弱不禁风。
孤身三千里。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不同的是一个是家破人亡，被逼无奈流亡，一个是心比天高，想看天下偌大。
可人命有的时候比纸还薄，一阵风都能折断。
赵子安眸中似是有光闪动，“你羡慕我可以学刀，可以练剑。”他探过身去拍了拍孙仲交的肩膀，“可我羡慕你的家世，羡慕你的稳定生活。”
“若是能安定地活下去，谁还想舞刀弄枪的。”赵子安幽幽的说道，声音仿佛林中游荡的孤魂，他也学着孙仲交惨然一笑，“他们放我们走，不是因为我们两个多能打，只是因为你是孙家的人......”
“孤魂野鬼再能打，也就是个孤魂野鬼。”
孙仲交抬起头，正好和赵子安的目光撞到一起。他一直以为，赵子安在自己的影响下慢慢放下了心结，甚至能和自己开玩笑打趣了。可他今天看到赵子安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赵子安从没忘记什么，只是不去提了。
“一直没问，当时你为什么会救我？”孙仲交看向一旁，问道。
赵子安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说来你可能会失望，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看到那时候的你，就像是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你都昏死了，还喃喃的想要回家。”他又饮了一小口酒，“你还有家人在等你，怎么能死在外面呢。外面的景色再好，也比不上家里的月亮。”
他幽幽长叹，声音悲凉。也许是酒喝多了，赵子安本就酒量一般，红润的光泽慢慢浮上脸庞。
“那你呢。”孙仲交小心的说，“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琅琊。”
他知道赵子安从来不提自己的身世，他也很识趣的不问。可今天都喝醉了，他想借着酒意问个清楚。
如果赵子安不说，他也不会坚持问下去。
“我的家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信用的人啊。”
出乎意料，赵子安开口说道。他苦笑着摇头，举起手中剩下的大半杯酒，学着孙仲交仰头一饮而尽，闭着眼睛去感受喉咙传来的那股辛辣的刺激。他涨红了脸，手按在桌子上缓了好一会才长吐一口气，低低的咳嗽了几声。
“说好了会回来的。”赵子安小声说。
孙仲交不说话了，双手依旧捂着脸。
“你若是气不过，大不了我去给你找回场子。”许久，赵子安又说道，他手中酒杯平滑如镜，反射着他冰冷的目光，“别人怕，我不怕。闹完我就离开琅琊......”
“我更想你好好活下去。”孙仲交放开捂住脸的手，按住了赵子安的肩膀，打断了他，神情穆然，“不管孙家在不在琅琊。”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赵子安笑了笑，拂开孙仲交的手，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