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和解》 第7章 背水一战 在线阅读
“高唱南洋国际学校”教务处里,李叶茴一脸担忧地望着王主任。
“老师,我想问问转班的事情?”
“从A转O,还是先上语言班?”王主任头也不抬,忙着联系国内中介,商议举办海外夏令营的新项目。她负责一切学生教务事宜,在这个学校任职已经三年。
“从O转A。”
王主任停下键盘上飞快蹦跳的手。她一般鼓励学生从难度大的向难度低的课程转班,学生压力减少,学校失学率下降,算是双赢。
她在新加坡各大私立学校的辗转多年,从未听过有人想反方向转班。没人会哭着喊着做亡命徒。
她眯眼打量李叶茴,才发现她无比眼熟:“你是李叶茴?”
“对。”
“我听过你。你是你们O班最可能考上的两个学生之一。另一个是王鹿。”
“对,我听过有人这样讲。”
“你想转班?”
“不一定,想先了解一下。”
“嗯……”对方舒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不推荐你转班。不过你想了解什么?”
“一般一个班里多少个录取的?”
“一个班差不多三四十个人,最后录取的有一两个吧。当然,其他人也不是回家,他们可以用这个成绩申请其他学校,还有一些人留在新加坡本地的私校,也有一些在我们高唱南洋又待了一年。”
“嗯,选择复读的有多少?”
“你是问在我们学校复读,还是回国复读高考呢?”
“都有,各多少呢?”
王主任叹一口气,一副仿佛要被揭老底的模样,“其实一般上着上着课,学生就会越来越少。有些学生跟不上,就被调到了新的班级。有些学生心理压力太大,得了轻微抑郁症。那些中途放弃,打算重新高考的一般是最早一批离开的。能挺到最后的一般只有最初一半的人。”
李叶茴沉默了一会,看着像是权衡胜算,其实内心一片空白。
“您为什么不推荐我转班?”
“刚才你也听到了,这个成功率非常低。而且你现在如果按部就班走,应该能拿到不错的O水准成绩。而且,虽然你现在英文在提高,但是A水准课程的难度和O水准绝不可同日而语。不是说你能力不行,怎么讲呢,这事儿确实有风险。”
“嗯,我考虑过了,很多人都跟我讲过。”
李叶茴耸耸肩表示理解,但是此时此刻在她的心里除了一条叫做欲望的龙在拼命挣扎,又多了另一个难以对付的妖怪 -- “不服气。”
难道没人发现她配得上更大的期望和栽培吗?
她又问:“老师,那您觉得我转班成功率有多大呢?”
王主任想了想、问了一下李叶茴在国内高中的水平。李叶茴一一回答:普通高中,中等成绩,无奖项。
这下王主任有些犯难。她望着李叶茴真挚的眼神,实在不忍心说真相,于是草草回复:“我没见过类似案例。如果你想转班,也可以试试看。说点肺腑之言,这件事风险很大,如果你继续待在现在的位置,你离成功只剩下按部就班的努力了,可是如果转班,不只是努力和更昂贵的学费,你还需要那么一点点的奇迹。”
李叶茴觉得王主任说错了。她需要的不是一点点,而是很多的奇迹。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叶茴被这种纠结彻彻底底地逼疯了。除了每夜失眠,她还染上了早起。每天不到五小时的睡眠,让她在坐校车时脑袋频频磕窗子、也在课堂上下巴砸桌子。
她心中那只叫做不服气的龙没日没夜地咆哮。她发现,一直情感匮乏的自己,原来可以情绪如此不受控—— 原来“梦想”是唤醒情感的解药,且越不切实际,药效越大。
李叶茴问遍身边人:“你说,我能考上吗?”
那些说“一定能”的人,被李叶茴怪不负责任;
那些说“要谨慎”的人,被李叶茴埋怨没有情绪;
于是她又问:“如果考不上怎么办?”
“回国高考”、"重读一年”、“去别的国家”……这些对于李叶茴而言等于自寻死路。
李叶茴想转班的消息传遍全校,就连几个A水准班的老师也前来询问。但是谁都不敢给建议。但是当李叶茴尝试挑战奇迹时,身边人竟多多少也开始激动。
人们不禁想:如果有朝一日,这个不起眼的家伙挑战成功,那么是不是我也可以超越平凡?
这种轮回似的盘问停在了两个人身上。
第一个是王鹿,另一位O水准考试成功性极大的女生。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所以平时双方的唯一互动就是拼成绩,相处也多少有些火药味。但王鹿父母离异、她也出身贫寒。唯一不同的是,王鹿的父母都对她掏心掏肺地好。类似的成长背景和能力上的针锋相对,让双方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一日图书馆午自习,李叶茴特地坐在王鹿对面。王鹿早就听说了李叶茴的奇思妙想,也早就想发表点肺腑之言。
“王鹿,你觉得我能考上吗?”
“没人能回答。”王鹿讲,“但这有什么犹豫的?要上大学,可以先考入理工学院留下来,毕业后拿大专成绩申请大学,也是可能性很大的,最多耽误两年。为何要一蹴而就?”
李叶茴沉默了。
王鹿接着说,“我们背景相似,但我绝不会做这种选择。想都不会想。”
“我来到新加坡,不仅仅想要留下来。”李叶茴目光渐渐坚毅。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先留下。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不甘心浪费那两年。那都是青春最宝贵的年华啊。”李叶茴皱着眉头望着王鹿。
李叶茴和王鹿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们留给别人的印象像是两颗互不相干的松树,不但彼此疏远,还和其余世界分界。
王鹿摇摇头,怨李叶茴没有听懂她判断对错的逻辑,“不能保障生存的理想都是错觉。”
李叶茴耸肩表示质疑:“可是生存永远是不能百分百被保证的!”
“但人们会对你刮目相看,你家人也会欣慰。这个世界,不冒险不会被责怪,在稳当的路上走好会被大肆夸奖。这条稳的路不需要额外代价,何乐而不为?”
“代价就是:我心里的火再等下去是会灭的。”李叶茴隐约看到答案。
这场对话就到此为止。李叶茴明白,她和王鹿背景相似,但内在全然不同。
不过争论是好事。人们大声争论,是怪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心声。人们绞尽脑汁为自己辩护时,也在搞明白自己的直觉来自何方。
李叶茴擅长拿青春做文章,而王鹿则以生存为重中之重。不同衡量标准让这种争论没什么意义,只是通过争论让自己看到真相。毕竟,奋不顾身吼出来的,都是想拼命保护的观点。
李叶茴又兴冲冲地端着自己的“青春旗”去最后一次问魏飞腾:“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魏飞腾看着一只眼冒着星星、一只眼透露着绝望的李叶茴,知道自己这个课间又不能背单词了。
“如果不知道输了怎么办,就直接去做吧。”魏飞腾先发制人,不愿多讲。
李叶茴天生没有安全感,讨厌没有答案的问题。但这次,当听到有人鼓励带着未知前行,李叶茴突然轻松很多。
李叶茴要转班了。这是她身为李叶茴这个人而言,命中注定的选择。
她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选择:多小的机会,都要用生命去拼,只为有意思的人生 -- 这是她的人生哲学。
换班的决定是她做过的最冗长、矫情的决定,自那之后的人生,李叶茴开始雷厉风行,自己的极端个性也初现端倪:决定了,就背水一战;放弃了,就不要回头。
李叶茴明白其实母亲才是此事的仲裁者。
第一次和母亲沟通,她尽量保持冷静,并列出以下观点:
首先,和一群优秀的人一起奋斗是她的梦想。从小学到高中,她一直试图挤进尖子班,去享受最好的学习资源,可是从未成功,遗憾至今;
其次,她走了情怀路线:如果这次没有争取机会,她会后悔一辈子。她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重视和机会;
最后,她会尽全力去做这件事情,无论成败。
而王小红是个不相信梦想和情怀的人,她见过太多居无定所的人,怀揣着梦想在街头唱情怀。她相信的只是实实在在的文凭。
她觉得女儿疯了,而且疯到了那种不可理喻的程度。
于是王小红开始一个个地反驳李叶茴给出的那些轻飘飘的论据:
“梦想能当饭吃吗?你想变优秀,我当然支持。可是你从未成功‘变成精英’,就没想想其实你根本就不可能挤入他们?”听到这里,李叶茴的眼圈红了。
“再者说,我在这边拼命工作,就是为了你的青春不被浪费、梦想不被抛弃。你可真是不知好歹。我在你这个年龄都当兵退伍开始工作了,你还在读书、而且还有好多好多年的书要读。我们那个年代出国旅行都是大事,你都留学了怎么还这么不知足?”
就下来的一炮称之为现实:“当今社会,学历才是敲门砖!没好学历的人只能被忽视。你也就根本没有地方施展自己的才华,更不要提改变世界!”
然后是家庭炮:“你知道你爸爸那个王八蛋说你什么吗?他说你一定考不上!当初你留学,全家就我一个人支持。你爸一个子儿都没有出,就知道说风凉话。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也是我的一笔投资,如果你把我的心血当做任意挥霍的独资,那么李叶茴你给我记清楚,你这辈子不会有人再在乎你了!”
接下来是失败炮:“A水准的课程学费都要贵一倍,很多手续要重新办起,又是一大笔钱……可是成功率当时跟你讲过,是百分之一,你没有听到吗?百分之一啊!我先不说你失败以后怎么像我交代、怎么被李铎耻笑,我就问问你自己,你拿你所说的青春去赌一件成功率百分之一的事情,你这叫什么狗屁珍惜青春!”
最后是威胁炮。如以往一样,王小红大吼一句:“你再这么不懂事,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然后挂断了电话。
李叶茴早已泣不成声。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月光。操场冷清清的,地上泛着湿气,月亮圆而亮,却了无生气。她内心的悲怆不是那么强烈,眼泪却泄了洪。她只是觉得愤怒,没有委屈挫败悲伤,只有愤怒。
凭什么?作为中国父母,小孩子说梦想是音乐家、辩论手、杂技演员,家长再怎么抨击都情有可原。可是当小孩子说:“我要以清华北大为目标!”家里人多半都会拍手叫好,然后一碗水一碗饭地伺候着,直到他功成名就。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过来扶自己一把呢?连亲妈都把自己的拼命往地里捶……那些放弃的因素李叶茴难道没想过吗?没有人是傻子,也没有人处在这种位置上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可是即便考虑到了,即便往死里纠结了,也还是决定不顾一切地背水一战了,可是却被告知自己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可悲。
李叶茴给王小红写了一封很短的信:
妈,你说的我都懂。可是我觉得人生只要无怨无悔,喝白粥吃咸菜都可以过活,文凭是为了好工作和收入,而好的工作收入是为了更好的衣食住行……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衣食住行,它们不足以让我快乐,更不配让我牺牲快乐。当然,如果您实在不同意,我不强求,但是还是希望您能站在我这个年代、这个年纪来思考问题。我真的,不想再继续这样妥协着活下去。
王小红简单回复:狗屁!
接下来的两天,李叶茴读书读不进去,她也没有联系王小红。
王小红那边其实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是女儿只身在外,自己却任脾气走火,实在是不在乎后果,万一对方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会追悔莫及。另外,李叶茴究竟错在哪里了?
李叶茴渐渐释怀了。该想的都想的,该做的努力也做了,苦口婆心的劝解、竭尽全力地调查资料,最后卡在“钱”字当头……不过这也是客观条件不准许,谁都怪不得。
她也意识到,其实驱使她做出改变的,是她强烈的“精英情节”。李叶茴从小梦想成为人中之龙凤。如果不能做一个精致优雅数一数二的优秀女孩,李叶茴就要吃胖自己做一个最魁梧勇敢的护花使者……
李叶茴真的好想一头挤进优秀的群体,被刮目相看。她不想做苟且偷生的匹夫,而是一个勇士。哪怕死了,也是披着盔甲而不是麻袋。她一天晚上趁人不注意,溜去了A水准班的教室,想象自己坐在校园唯一安静的角落。那样,她至少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扮演“精英”。
李叶茴想开了,也原谅了自己。她打电话给母亲,诉说自己的心路历程、并不懂事的自己辜负了对方的期待而道歉。从今以后,她会老老实实地待在O水准班,按部就班地努力,争取一个稳定的人生,做一个真正懂得孝顺的人。
那个关于精英的梦,纯属不知好歹。应该被忘掉,也一定会被忘掉。
母亲回复:她辗转反侧整整两日,突然想明白,她的付出不是投资,而是爱的传递。若李叶茴想要一个耀眼的青春,那就给她,趁着未经世事的女儿的人生愿望还需要自己的扶持。
更何况自己的美丽青春已经被耽搁了。
王小红回忆过往。
十五岁当兵,王小红认识了自己的初恋。对方学识渊博、体贴懂事、才华横溢……竟然得到了国家法国的公派资格。正当王小红决心追着爱情移居法国时,她养母的一番斥责打消她的念头。
王小红的养母是她的姨妈,从小待她如己出。只是生性脾气急、一根筋,但是物质资源的供养从未间断。即便是李叶茴的衣食住行,养母也在尽力帮忙。
三十余年前,王小红望着眼前哭喊着不让自己离开的养母,被愧疚感淹没。她当机立断,决定遵守孝道,牺牲爱情。
后来,王小红嫁给了错误的男人,从此美丽的青春也开始踏上下坡路:先是为丈夫的偷情行为心力交瘁,然后又为了女儿的户口彻底断送青春。她没有再婚,只靠亲情生存。
王小红怨吗?
如果时光倒流,和初恋私奔也不一定幸福;
如果时光倒流,能预测未来的她也被舆论压制着选择尽孝道;
可如果时光倒流,如果养母没有一意孤行,而是为了孩子的幸福扛住寂寞,那么当今的王小红是不是也会过上梦想的人生?
她怨。很怨。
回到李叶茴这件事情上来。
李叶茴想去飞,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任何一点妥协都是对青春岁月的玷污。而自己怕什么呢?怕钱财两尽,怕被自己无能的前夫狠狠嘲笑?但那又如何?她就不能为李叶茴挡一把炮火吗?王小红很多年前就明白,她这一生所要的、所拼的就是让女儿比自己幸福。除此之外的一切诉求,都是狗屁。
她停下李叶茴,她那个一直让自己担忧的女儿的道歉。
她眼前仿若出现三十年前哭喊着求妈妈无果、于是跪在地上骂自己不孝的自己。
那一刻王小红决定改写命运的轮回。
于是李叶茴终于打破最后一道墙,开始了梦寐以求的“精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