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间游倦》 第十章 在线阅读
连初晓迷迷蒙蒙间只觉眼前一双清亮的眸子兜兜晃晃地萦绕不断,又觉那眼下朱唇翕翕合合有语谆谆相嘱,可无论自己怎么想听清楚,却总是听见一声声哭泣声,似远似近,总归是断续不绝,耳畔乍响。蓦然从指间钻出一丝阴冷之气,脑中霎时一惊而醒,继而察觉脚趾迅速窜起的阴气,沿着手足三阴三阳十二经脉逆行而返,最终汇于气海丹田积郁团龙,霎时又扩散到胸腹之间,倒灌四肢。这一逆一顺,当真如脱筋换骨,痛彻难当,即便她自幼经此折磨,也眉间一蹙,暗自难忍。当即强运内劲,一点暖意主走阳维脉,一周天后暖意渐强,再分走冲脉、带脉、阴维脉、阴蹻脉、阳蹻脉五脉,运行大周天之后,手足虽凉,但已稍能一动。至此,连初晓眼睑微颤,睁开眼来。
甫一睁眼,贴颊过来一方薄锐。正是乌梅左掌暗扣短匕,一见连初晓醒来,就冲了过去。
连初晓眸光陡转,指尖捏诀,挟在了刃上,而一触这冰凉锋锐,连初晓立时又觉左手间握着一物,不由拿起一看,竟是同莹剔透的一方白玉!霎时,脑子里便分分明明地显出一个女子苍白透紫的俏脸来,口中细如丝缕道:“是了……”
乌梅瞧这一方白玉上浮雕而出的‘薇’字,俊脸苍白中立时泛起惨意来,一瞬又被他生生压下,升起一股愤意:“为什么…为什么薇姐会替你挡箭,为什么!”最后一句嘶吼出来,眼中充溢血丝。乌梅愤意难抑,短匕又深入一分,,连初晓却恍若未觉,一双眸子盯住了平放于地的女子,直抵白玉颈项,沁出血来,也仍然未动一举。
薛掌柜见状,一把把乌梅提了开,“混小子,你要发疯,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疯!”
乌梅心中一苦,死死盯住连初晓,单拳捶地嘶吼道:“你说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乌梅如兽嘶吼未将连初晓唤得清醒,却将薛掌柜早先从连初晓胸前取下放在一旁看顾的男童吓得哭了,直呼‘姐姐’…
连初晓霎时寻声望去,盯住了男童所在,挣扎着站起来走了过去。
薛掌柜见状上前一步,拱手礼道:“小师父!”
连初晓眸光不转,径直走过他,将男童抱起,就往林外走去。
乌梅见状,如风掠至她身前,短匕横划,撩向连初晓,“休走!”连初晓淡然扫他一眼,足下斜起,一招踢向乌梅手中短匕。乌梅本就重伤,又在郁愤之中出手,竟然被连初晓轻易踢得脱手,飞掷入树,铮然余颤。
对上乌梅愤然的眸子,连初晓轻声道:“你家小姐叫什么?”
乌梅一鄂,薛掌柜闻得此言,也捻须蹙眉侧耳静听。
“你也要…伤…我家…小姐!”乌梅拖步上前,只恨不得一双眼现在连初晓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伤?”连初晓闻言,眸光一转,又再看了眼地上的白薇,低声道:“何必呢…来时欢喜去时悲,空来人间走一回,不如不来也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稽首一礼,续道:“你把你的命给了我,这是你的选择。命,我会还你。”转而对着乌梅再问:“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
乌梅不答,拖着伤臂,竟是合身朝连初晓撞了过去。
薛掌柜见状攸地掠至,在乌梅脑后风府穴轻轻一按,乌梅便晕了过去,薛掌柜一把扶住他,对着连初晓道:“梅哥儿并非有意冲撞小师父,还请小师父宽宥个。”
连初晓摇了摇头,扫了眼乌梅道:“不怪他。”
“小师父可还要去救那女子?”
连初晓点点头,“这男童双足已断,那女子是他生诀,不可断。”言毕,人已踏出一步。
薛掌柜忙道:“小师父既如此悲悯天人,老朽也不拦着你。但是你此行凶险,带着这男童,恐怕一难保他性命,二难救出其姐;何不,将他暂且托付给老朽,待你救了那女子,再回永平人一楼,让他姐弟好生团聚。”
连初晓闻言止步,顿了一顿,转身道:“好。”
薛掌柜闻言将乌梅靠树而放,近前几步接过男童,这才压低声音道:“我家小姐秦时欢,是陶朱巨商之户秦家四小姐,你每到一处城镇,只要拿着薇姑娘这方玉牌到人一楼,必定会有人告知我家小姐消息。”
连初晓闻言一点头,正要走,却透过薛掌柜肩后瞥见那躺在地上,静如睡去的女子,怔怔地脑子里又浮现了那时的那双温软清亮的眸子。
“那时我步若重铅,望着眼前大船,心中只念着那女子一双生意断绝的眸子,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便是她死,定然也要将这男童送到她身边去。然而近在咫尺,却是此岸彼岸之距,我行其中,恍若一生也难到。心中空茫一片,耳旁忽来杳杳一声:“小心…”身上忽暖,便多了个人来。她紧紧的抱住我,抱得我喘不过气来。过得一刻,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眸子尽显温软,直看得人心里去。我,从未如此被人看过,霎时,只觉得天地之间,除她无我;而她所带的一丝暖,竟是唯一的牵系,欲断难断,偏又勾人心弦。她眸光忽地一转,我心间便是一痛,是何是故,我至今难明。只听她朱唇亲启,一翕一合,紫色的血便沁了出来,放佛流也不尽似地,我想伸出手去擦,却怎么也举不起手来;她脸也渐渐变得紫了,明明我是瞧过她的,却总觉得此时的她比我那时见过的她还要美丽,更为甚者,她的一呼一吸竟如我自己一般,动辄皆痛,止不住痛,也止不住不瞧她,只怕,一挪开眼,便再也瞧不见她了;她口动本无声,我却分明听得,那声如丝如缕,蚁一般钻进了我的耳朵:‘不要怪我把命给了你。我的命是小姐的,恐怕你要替我还了……不要…怪…我……’然后她就再也不言语了,软软地靠在了我身上。我只觉那一点暖,一丝一丝逝去,渐渐冰凉。那丝凉透过她的指尖与我相触,沁到我身,我旧疾复而活泛,痛灌全身,却总也不及她所带来的痛。再醒来,我见了此时的她,忽然一片宁静,也不怕了。”连初晓不知何时跪坐在了白薇身旁,一双手抚过白薇冰冷的面颊,“她还活着。她的命,由我来活;她的灵,活在我心;只要我还活着,她便活着。在与不在,都已无甚关系。只要我忘不了她那双眼,无论如何,我都会活下去。”
薛掌柜一直听她喃语,此时听完,心头巨震,暗忖道:“薇姑娘,你的一着棋,竟叫这小师父情根深种。若你有知,可是欢喜还是愁呢?”
“她叫白薇,是我家小姐从小收养的四胞胎,上面还有三个姐姐。这梅哥儿也是另四胞胎里的老幺,自幼处之,最为情深。故而,这梅哥儿也着实伤心,举动也失了分寸。”薛掌柜搓了搓手,望着连初晓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连初晓闻言不顾,捏着那白玉名牌,将它放在了白薇胸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你的我,我的你。”言毕起身,转身走了几步,忽又转了回来,将玉牌一抄而起,紧紧攥在手中。一顿足,飞也似地掠出了林外。
薛掌柜见连初晓人影已逝,便拍醒了乌梅,沉声道:“混小子别闹。小师父已经走了,你给我乖乖地坐着,我把伤给你处理好了就回永平府。那厢你也听过了,柏青…”薛掌柜说到此处一顿,眸光蓦然闪过一丝痛色。“也不知柏青伤了谁,恐怕小姐也有难处。如今薇姑娘去了,你若再有个闪失,小姐那边就更难保全了。你小子,给我顾着点大局,再闹,我就把你打残了拎回去,叫小姐一棍子打死你得了。依你这般,留着连累小姐,还不如废了。”薛掌柜一把撕开乌梅臂上的衣料,抹了止血药,又拆了一线衣料,仔细地给他包了起来。
乌梅沉沉无语,待得薛掌柜弄好了,抬步要走才茫然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薛掌柜闻言顿足,仰天呼了口气道:“梅哥儿,你听清楚了!薇姑娘是为了小姐才舍命的。她一命换一命,只是为了让那小师父护佑小姐。薇姑娘身中艅艎两掌,本已活不久。能借机想出此计,也不枉小姐教导一场。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薇姑娘的命就是那小师父命。如果你真的将薇姑娘当姐姐的话,你从此以后不但不能扰那小师父,还要拼了命去保护她;更如果你听得薇姑娘的话,此刻就应该站起来,跟我回去,解了小姐难处才是。”
乌梅一听薛掌柜的话,脸色又是一白,喃喃道:“原来是我害了薇姐,原来是我害了薇姐!”
薛掌柜听他言语之中癫狂之意,迅急晃到乌梅身前,提着他的领子道:“混小子,你说什么疯话!”
“是薇姐替了我!是她替我挡了艅艎一掌,是她替了我!是我没用,是我害了薇姐!”乌梅一翻掌,就往灵台拍去!
薛掌柜抬肘一格,反手一个耳光响亮地拍在乌梅颊上,直打得乌梅嘴角溢血,脑中一空!
“薇姑娘为什么替你挡,你这么做可对得起她?”薛掌柜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三缕胡须呼呼直跳。
乌梅心中顿时一痛,霎时想起白薇先前与他说得话来,顿时心中明朗。一转身,对着白薇扑身而倒,恨声道:“薇姐,我还是不懂,但是,我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想透了就好。”薛掌柜将男童当胸裹稳了,“这就走!”
乌梅闻言一点头,轻轻将白薇抱了起来,脚下矫健踏出七步,跟上了薛掌柜,转回了永平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