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家挂起了红灯笼》 第二章 在线阅读
舅舅眼角湿了湿,像是憋着什么没说出口。
我被赶回屋里歇着,门没关严,留了条缝。
隔着薄墙板,他们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飘进来。
舅舅叹气,说都怪我妈。
当年她和我爸好上的时候,没多久就有了我。
我爸来和我舅提亲,我舅爽快的答应了,一切顺顺利利。
可我妈怀我到后头几个月,性子变了,整天疑神疑鬼。
她说老听见有人叫她,三更半夜非要往镇外的荒坡跑。
舅舅拦了不知多少回,可有天夜里干活太累,睡死了,没拽住她。
天亮醒来,舅舅急得满头汗,跑到荒坡上找。
只瞧见刚生下来没气的我,躺在草丛里。
我妈呢?
满坡乱跑,只剩个背影,转眼就不见了。
舅舅带着镇上人找了好几天,连根头发都没摸着。
有人嚼舌根,说她跟了爸爸后悔,生下我就跑镇外投了别人。
我妈从此便再没音讯。
而我爸也因为这件事在镇上抬不起头,抛下我不知道去哪了。
“不管她是啥招来的,我外甥女就是我外甥女。”
此时的舅舅声音抖得厉害:“真没辙了?”
我知道,我在我舅眼中,就是亲闺女一样的存在。
老李头顿了顿:“有法子,就一条路。”
他们声音压得更低,我眼皮沉得睁不开,啥也听不清了。
第二天一早,舅舅跟没事人似的把我喊起来。
“走,小琳,跟我挨家送灯笼。”
“李大哥,来啦。”
张麻子咧着嘴迎上来。
“老规矩,八十?”
他掏出几张皱票子递过来。
舅舅摆手:
“涨了,一百二。”
张麻子脸一僵,嘀咕着不乐意,可也没辙。
全镇就舅舅会做这灯笼。
“忒黑了!”
他嘴里骂了句,还是老实掏了钱。
我不懂舅舅咋突然涨价。
可送到第五家时,麻烦来了。
王大锤脾气臭得很。
前头赶集输了钱,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指着舅舅鼻子骂,说啥破灯笼也敢卖这么贵。
“就这破玩意儿要一百二?俺家买了这么些年,清明也没啥事,今年就不买了!”
他啐了口唾沫,把我们轰出院子。
我从没见舅舅被人这么羞过,心里憋火,可不敢吭声。
舅舅拉着我,把剩下的灯笼卖完。
回家路上,他连屋都没进,说要去镇上弄点东西。
傍晚,我瞧见他推回来一整头猪。
“小琳,这几天别出门。”
舅舅把猪洗得干干净净,掏了内脏,把编灯笼的浆糊灌进去。
那味儿刺得我头晕,我捂着鼻子跑回屋。
随后,院里传来舅舅拉车出门的声音。
他一宿没回来。
第二天,镇上传来王大锤死了的消息!
5
我在院里挑豆子,邻家的二丫跑过来,喘得跟风箱似的。
“小琳,你听说了没?我娘说王大锤死啦!”
我手一抖,豆子撒了一地,心跳得像擂鼓。
舅舅刚跟王大锤吵过架,又一夜未归,这时候人死了。
“咋死的?”我问。
二丫凑近,压低嗓子:
“我娘说,他被啥东西吸干了,只剩皮包骨!”
我脑子一嗡,没心思跟她磨叽,随口打发她走了。
我抓起外套,直奔镇外的荒坡。
不知为啥,想到舅舅昨晚的眼神,心里总不安稳。
他从不夜不归宿,我得在天黑前找到他。
那荒坡上,舅舅带我埋过不少横死的镇民。
可这次王大锤的死不一样,被吸干了血,只剩皮骨。
我想起脑子里那段怪记忆里的老太太,心底一阵发毛。
我在坡上转了大半圈,没见舅舅的影。
明明是大中午,风却冷得钻骨头。
舅舅说过,荒坡上不能乱喊人,带称呼的更不行。
我急得满头汗,只能绕着附近瞎找。
走到坡后一块凸起的土包时,余光瞥见个黑影。
头皮一炸,是那天靠近我的那团黑影!
这次腿脚没僵住,我掉头就跑。
一口气冲进坡下的石窝子里。
窝里潮气重得呛人,我闻到一股甜味,像舅舅从镇上给我捎回来的麦芽糖。
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不敢进去,缩在口子上喘气。
等了好半晌,那黑影没追来。
我探头往外瞧,肩膀却被啥东西拍了一下!
我吓得叫出声,嘴却被捂住。
是舅舅!
他看清是我,松开手,低声骂:
“你跑这儿干啥?”
我挣开,急道:“舅,我担心你,昨晚咋没回来?”
他眼神一暗,深吸口气。
“舅在保你的命。”
保命?拿王大锤的命换吗?
“王大锤死了。”
舅舅猛地瞪大眼,“你说啥?!”
他不知道?我心沉下去。
他一把拉住我,往镇上跑。
6
我们喘着粗气跑过整个小镇,停在了溪边的石墩子旁。
舅舅一把将我按坐下,从腰间掏出一根红绳,三两下把我手脚捆得结实。
溪边尽是挑水的大爷们,平日里最爱嚼舌根。
见这阵仗,顿时围过来指指点点。
舅舅没理会,从怀里摸出个缺了口的小碗,里面还剩半碗黑乎乎的灰渣。
他在溪水里涮干净,舀了满满一碗水。
接着,他从兜里抓出一把土黄色的粉末撒进去,又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
“张嘴。”
舅舅端着那碗混着血的水就要喂我!
一股腥臭夹着泥味扑鼻而来,我胃里翻腾,死死闭着嘴。
舅舅急了,抬手甩了我一耳光。
这是他头一回打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也像吓了一跳。
可他没停顿,掐住我下巴,硬生生撬开我的嘴。
那碗水一股脑灌进来,腥苦味呛得我眼泪直淌。
舅舅掐着我下巴的手指破了皮,血渗出来,染红了指节。
等碗空了,他才松开手,像卸了力似的把碗扔在地上。
耳边传来大爷们的嗤笑,说我像个疯丫头。
我眼皮越来越重,只能听见声音。
有人在我耳边咯咯笑,有人喊我名字。
胃里像有千百只虫子乱爬,撕扯着要钻出来。
我想吐。
我挣扎着张嘴,干呕了几声,终于喷了出来。
视线一点点清明,我低头一看,满地猩红。
血泊里,一粒黑点扑腾着,扇着小翅膀。
舅舅一脚踩上去,碾得稀碎。
他蹲下来,拿袖子擦掉我脸上的泪和嘴角的血。
我瞧见他眼底藏不住的慌。
他解开绳子,拉我回家。
第二天,镇上都在传我撞邪的事儿。
“小琳,别怨舅,舅这是救你命。”
我盯着他熬红的眼,他一宿没合眼。
“你知道舅为啥给你起名小琳吗?”
我一愣,摇摇头。
他说,我命里缺木。
镇子两边有溪,可水流方向不一样。
一条阴,一条阳。
昨儿那条,是我的“阳溪”。
喝下掺了灰的溪水,才能逼出我肚子里的脏东西。
那脏东西,就是那只虫。
从耳朵钻进我身子里的虫。
7
“从今儿起,到清明过去,你别出屋。”
舅舅叮嘱我,我点头应下。
从那天起,他每晚都出门,天亮才回来。
我只能趴在屋里窗边,偷瞧外头几户人家。
家家门口挂着红灯笼。
风一吹,灯笼晃晃悠悠。
接着,门外炸开鞭炮声。
清明前一天太阳落山时,得点一串鞭炮。
从镇头响到镇尾,年年如此。
往年这活儿归我,今年该是舅舅去的,他今晚该早回来。
我盼着他归来,可天黑了也没见人。
“天黑锁门,贴黄纸。”
这是舅舅教我的。
可往年他在家,今年却不在。
我站在门前,手搭在门闩上犹豫着。
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嚎叫!
那声音尖得像刀刮骨头,透着疼。
我赶紧锁上门,抓起桌上舅舅留的黄纸贴上。
可卧室那扇窗猛地响起来。
不是风,是有人在推!
我扭头一看,窗上映出两只手影。
影子边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虫子。
嗡嗡声钻进耳朵,吵得人心慌。
“砰砰砰……”
窗栓吱吱响,那影子开始砸窗!
它扭来扭去,变出怪模样。
嗡嗡声里,夹杂着人声。
影子低低怪笑,然后喊我名字。
“小琳。”
我浑身一激灵,像无数虫子往耳朵里挤。
“小琳。”
声音越来越尖。
“小琳。”
我抖得像筛子,冲着窗外吼:
“不管你啥玩意儿,滚远点!”
那影子像化了的泥,顺着窗户淌下去。
一点点挪着,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凑到窗前瞅了瞅,啥也没了。
“咚咚咚……”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小琳,快给舅开门!”
是舅舅回来了!
我高兴地往外跑。
手刚摸上门闩,耳朵却捉到一丝怪声。
门外有翅膀扇动的动静!
“小琳,开门!”
声音是舅舅的没错。
“开门!小琳,快开!”
不对,不是舅舅!
舅舅从不用这口气跟我说话!
我退后几步。
门外的东西像是察觉了,喊得更急。
“小琳,开门!”
门被撞得咚咚响,门闩一点点往外滑。
我心一沉,糟了。
门闩早就松了!
8
门闩咔哒一声滑落,我心里默念着保命。
别让我变成那虫子的盘中餐,只剩一张皮!
可那东西没撞进来,只在门外嚷嚷。
“小琳,开门!”
我扭头瞅了眼那张黄纸。
它要我开的不是门,是这张纸!
只要我不撕了这玩意儿,它就进不来!
这么一想,我一屁股坐到炕边。
门外那声音没停,用舅舅的嗓音一遍遍催我。
“砰!”
院外炸开一声巨响,我吓得一哆嗦。
那刺耳朵的嗡嗡声慢慢远了。
“小琳?”
是老李头!
“小琳,你在里头吗?”
他又喊了一嗓子。
我忙回道:“我在!”
“你门口那鬼东西我暂时轰跑了,今晚别出门,听见没?”
他叮嘱着。
“舅呢?”
我贴着门板急问。
“我这就去找。”
老李头扔下一句。
我听见他脚步匆匆出了院子。
去找?舅舅丢了?还是出啥事了?
脑子里坏念头跟野草似的疯长,我抖着手,咬住手指头。
一边瞎猜,一边让自己别乱想。
就这么熬到天亮。
第一缕阳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我脸上,眼泪也跟着淌下来。
门上那张黄纸轻轻裂开,掉了地。
推门进来的是舅舅。
他脸上全是倦色,眼底乌青,嘴唇干得发白。
身后的红灯笼映得他更显憔悴。
“舅!”
我扑上去,死死抱住他。
他抬手摸我脸,冷得像块冰。
嗓子哑得像磨过砂子:
“你想知道王大锤咋死的吗?”
我一愣,抬头看他。
“因为你。”
因为我?!
心猛地一揪,手脚软得站不住。
“咋回事?”
我嘴唇抖得厉害。
“你怨过他,那虫影就弄死了他。”
我脑子一片雾。
我啥时候怨过王大锤?
猛地想起他冲舅舅啐唾沫那幕。
这算怨吗?
可虫影为啥会因为这个要他命?
9
舅舅拉我坐到炕边。
“虫影挑中你当壳子,要住你身上。”
“我打断了它寄生,可还是让它把操控的那只虫塞进了你脑子。”
那只虫……是那天喝溪水吐出来的那只?
舅舅接着说,“你的想法会通过那虫传给虫影。”
“上一个被它盯上的,是你妈。”
舅舅把这阵子的事全抖了出来。
那虫影原本是镇外荒坡上啃死兽的几只虫子。
繁殖多了,吃不饱,就不满足啃兽尸,开始钻土吃人的死尸。
早年埋下的几块木牌下,尸骨早被它们掏空。
后来,它们捅破了荒坡下的湿气层,跑到镇上吃活人!
它们闹腾的日子就集中在清明前后,所以镇上老出怪事,有人莫名横死。
被咬死的人像是被做了记号,要不赶紧埋到荒坡去,它们就祸害更多人!
舅舅每年做的灯笼,纸浆里掺了特制的避虫药。
那酸味够冲,就能熏跑虫子。
上头画的符,是个符咒。
能让挨咒的东西晕头转向,找不到家门。
王大锤不买灯笼,还让我起了火气,才被虫影吸干了血肉。
“你妈爱对着镜子梳头,你瞧见的画面,八成是她在荒坡石窝子里,那地方是虫子窝。”
舅舅一口气说了不少,眼底的累肉眼可见。
他点上一根草烟,又道:
“你妈那会儿被它占了大半意识,满坡跑,最后一点清醒让她找了个安全地儿生下你,可虫子记住了你的味儿。”
“它死缠着不放,我也灭不了它。”
舅舅语气里满是愧疚。
我不知咋安慰他。
“老李头呢?他那么厉害,他……”
“死了。”
晴天霹雳,我后半句卡在嗓子眼。
“他去荒坡救我,被虫影咬死了。”
舅舅说:
“我用血换命的法子没成,那头猪在石窝子里放烂了,虫子也没吃。”
灌了纸浆,贴上换命符。
想让虫子以为那是活人目标,吃猪不吃人。
可虫子不傻,它认准了我。
“我爹娘几十年前也死在镇外坡上,活下来的人挖开石窝子,用鸡血泡了土,才把虫子压住。”
“时运不好,它又要出来了。”
舅舅说完,轻轻搂住我,拍了拍。
“别怕,舅护着你。”
10
屋外,阳光洒进来,空气清新。
我迈出院门,却闻到一股烂臭味。
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具尸体!
有的没手,有的缺脚,每具身上都沾着紫乎乎的汁液。
看得人头皮发麻。
“被虫影咬死的。”舅舅说。
是那天舅舅逼我喝溪水,我听着大爷们冷嘲热讽,心里不痛快的那几人。
我不敢多看,问:“咋办?”
“埋到荒坡去。”
舅舅把尸体搬上车。
舅舅弯下腰,抓起车前的绳子。
我在后头推着,一前一后上了坡。
这条路从没这么难走过,泥泞黏脚,每一步都像陷进沼泽。
“小琳。”
舅舅在前头喊住我。
他停下脚步:
“你还记得舅教你的画符法吗?”
一提一勾,绕个半圈,三道弯,最后一笔顿住。
“记得。”
我喘着气回道。
舅舅点点头,低声在我耳边说了几句。
天色暗下来,乌云压得低低的,我们只能接着赶路。
到了荒坡边,我莫名觉得浑身发寒。
那股阴冷钻进骨头缝里,空气里还混着一丝甜腻的腥味。
跟那天在石窝子口闻到的一模一样。
舅舅放下车,我帮他把尸体抬下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舅不想让你趟这浑水,可到了这地步,没辙了。”
舅舅一边挖坑,一边说。
“我懂,舅。”
我站在旁边,心里酸得像泡了醋。
“你辛苦了。”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可我肯定舅舅听见了。
紧接着,头皮一麻,那嗡嗡声又响起来,像催命曲似的。
虫影来了!
不远处,黑影晃晃悠悠,像第一次见我时那样,慢吞吞挪过来。
它一点点逼近,我心里的慌像潮水漫上来。
舅舅说过,走错一步就是死路。
我没法不怕。
可我瞥了眼旁边的舅舅。
他冲我扬扬下巴:
“别慌,按舅说的做。”
一股莫名的底气涌上来。
我咬破手指,把血滴在一具尸体上。
那黑影跟疯了似的,嗖地扑向那尸体。
我和舅舅分两头跑开。
眨眼间,那尸体就剩一层皮裹着骨头!
我没跑几步,那黑影又朝我冲过来。
腿一软,我差点瘫地上。
“符!”
舅舅远远吼了一嗓子。
我猛地回神,掏出他刚才塞给我的黄纸。
挤了几滴血上去,那红咒一下亮了,甚至闪了道金光。
黑影猛地掉头,直奔舅舅那边去了。
11
我心里一沉,可已经晚了。
那团虫影裹住舅舅,在他身上勾出个人形。
影子边上抖得狰狞,摩擦声刺耳朵。
我眼睁睁看着舅舅倒下去。
嗡嗡声一点点弱了,最后没了动静。
那团虫影死黏在他身上。
它们化成一滩紫红色的水,淌在地上。
安静了。
死了。
我腿软得站不住,眼泪抢先淌下来。
我撑着地朝舅舅爬过去,眼泪砸在泥里。
每一滴都苦得呛人。
“舅。”
我喊。
可没人会再应我了。
那团黑影僵在那儿,死气沉沉。
我亲手把舅舅埋在荒坡上。
他以前说过,他老家就在这附近。
“小琳,过来帮舅一把。”
舅舅拉起车前的绳子:“咱先回家。”
那句话在我脑子里转,意识越来越沉,我都不记得咋回的家。
望着屋里的一切,处处都是舅舅的影子。
我哭了,从天黑哭到天亮。
哭到眼泪干了,才睡过去。
梦里好长好长,像跟舅舅有关,好像他还在我身边。
那种暖意裹着我,直到醒来。
后来,我在炕头的抽屉里找到他留的一封信。
信里写着:
小琳,你看到这信时,舅怕是已经不在了。
这阵子试了不少法子,可都没能弄死它。
那张换命符是我求老李头弄来的。
他说的最后一招,就是拿我的命换你的。
你的命是天定的,我没那本事改天换地。
别怪舅骗你往符上滴血,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
舅丢过一次亲人,不想再受那罪。
小琳,好好活着。
舅一直在。
落款是:疼你的舅舅。
看到这儿,眼眶又酸了。
我长大的第一步,命的延续,竟是舅舅拿命换来的。
从那以后,舅舅的事儿在镇上传开了。
第二年清明。
我照着舅舅的法子调纸浆、编灯笼。
一笔一画描咒文。
“小李,灯笼多少钱?”
我笑笑:
“一百二,不还价,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