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虽没人了,但还是能闻到一股人的气息。白芷眼眸低垂,有些失神,不自觉地走向自己还未来得及铺的床铺。她问:“昨儿将军在这睡?”
“是的,夫人……小姐。”红翘惊觉自己措辞有误,忙不迭纠正过来。
白芷看着床铺,仿佛看见了昨天慕屠苏正躺在那儿,皱着眉头,冰冷的脸上是面无表情的。她明明当时给自己勇气,打算重新来一次,最后还是退缩了。
“小姐……”红翘见白芷发愣出神,越发觉得悲怜,有些不忍地看着她。白芷回身,回给红翘一个大大的微笑:“走吧。”
一切都会过去,只要她还活着,还可以有别样的生活。白芷抹去心中的不安,收拾着属于自己的东西。红翘正在顺手收拾床铺,忽然拿起了什么东西,回身问亦在收拾的白芷:“小姐,你的手帕。”
白芷回头,望了望红翘手上的手帕,觉得眼熟,好似是自己的。她从红翘手里接过,瞧了几眼,又觉得陌生。虽然这是她最爱绣的金边大牡丹图案,但这个手帕的手法还是较为生涩,穿线的手法亦是新人的做派。白芷仔细观摩了,惊讶地发现,手帕的下方绣着一个字,白!字的绣法,白芷一眼便能认得出来,这是出自自己之手。自己绣的东西,她怎不认得?若是自己的东西,定然是极早绣制而成,已然脱离她的记忆了。已然脱离自己记忆的东西,她怎会带在身边而不知?显然,这东西不是由她保管的。昨晚慕屠苏睡在这儿……那么是他保管的?他从何得来?若是他们初见那会儿她不小心遗失的,她绣工已然老到,不可能是如此生涩。难道是更早?白芷努力搜索自己不大灵光的脑子,完全记不得了!
“小姐,你怎么了?”红翘见白芷失神得厉害,忙不迭关怀问起。白芷摇头,命她继续收拾东西。
白芷不是个讲究之人,随嫁物也不多,随意收拾几件衣服,还有些小东西,便能出户了。白芷走得悄然,恭亲王府的丫鬟家丁皆在各自忙各自的,好似并不知晓这件事,权当白芷闹脾气,回娘家小住几日。
只是她到了白府,全家上下充斥着排挤的意思。且不说二娘和白芍,便是白府上的丫鬟家丁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唯一欢迎她的,自然只有白术,他手持弓箭,穿着轻装,直接来门口迎接。白芷见白术身上带雪,为他掸了掸身上的雪,哭笑不得:“练武事小,身体事大,切莫这般认真。”
白术竖着右手的食指,在白芷面前摇晃:“非也非也。”
两人却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白术竖起的右手手指上。白芷错愕:“手出血了,你怎么不止血?”
“手冻着呢,感觉不到疼啊!也不知何时弄破手指了,兴许是方才拔靶子上的箭太用力,划伤的吧。”白术不以为意,想直接就着裤子擦掉血渍。白芷立即抓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手帕,给他止血。白术本是乖乖的,瞧见那帕子,一下子慌了,立马抓起白芷手中的帕子:“姐,怎么拿了姐夫的帕子?”
白芷一怔:“你确认是这个?”
“呃,貌似姐的帕子做工精细些。不过对于姐夫而言,视若珍宝呢。可是姐姐绣工不精湛之时,赠予他的定情信物?”
白芷一怔,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早上从床铺上捡到的帕子:“可是这个?”
“对啊,瞧,线头一堆,金边都镶得走样了,想必当时绣的时候未点灯,如瞎子摸墙,靠感觉吧。唯独好的,便是帕子下面的‘白’字。”白术指着帕子上的“白”,十分没自觉性地评论说这帕子的绣工极差。
虽这是白芷的早期作品,但她还是有些不爽,哪有这样贬低人的!不过白芷经白术点播,发现这绣工极差的帕子的白字,已然有些功底了。也便是说,是在她绣金边大牡丹初期,但那时的自己已有女红的基础,约莫是在她八岁那年的冬季?
可那一年的记忆太过遥远,她是真的记不得有何事发生,她与慕屠苏有何关联。可手中的帕子却已然证明了,她和慕屠苏早先已然有了关联。
白渊早朝回来,便唤白芷进书房。白芷想好了未来的打算,回到苏城的山上,和父母和秋蝉过下半辈子,而她也相信,毫无价值的她,白渊不会留。
谁想,她方进书房,白渊便把一砚台狠狠砸向她,她的头瞬间黑与红交融,狰狞得很。白芷紧紧捂住出血的额头,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
“我怎生出你这么个女儿!我看你无须叫白芷了,直接叫白痴吧。”白渊气血上来,拍着桌子,目眦欲裂地看着白芷。白芷不冷不热地回:“爹后悔已晚,这白痴的名儿,你留给你和二娘的下一个孩子用吧。”
白渊又是狠拍一下桌子:“放肆,你在与谁说话!”
“若是爹要责骂女儿被休之事,女儿觉得无必要;若爹看女儿不顺眼,可遣女儿回苏城。”
“苏城?你还去那儿作甚?”白渊咬牙切齿地道,“与你母亲一个德行!”
白芷这便不爽了:“母亲那般样子,还不是拜父亲所赐?有了二娘忘了正房。她欠你的,这么多年,早该还清了吧?我并不觉得母亲有多么对不起你!”
“孽子,孽子!”白渊又把笔和纸扔在白芷的脸上,白芷扬着脸接受,气焰如火。她多么想说,自己并非他所生,但她不能冲动。白渊有势力,以他的性格,若是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杀了她的父母。
“来人!”白渊大喊一声。
两位家丁推门而入。家丁见到白芷这副“黑脸”,委实吓了一跳,怔在原地好一会儿。白渊道:“把大小姐送回房间,禁足一个月。”
“是。”家丁回应,再去看看白芷,白芷冷眼扫了过去,两家丁浑身哆嗦,退了一步。白芷在临走之前,对白渊说道:“爹对女儿如此关照,女儿还是奉告爹,想升官发财,跟对主子才是!”
“滚!”白渊拍着桌子,怒到了极点。
白芷面不改色地先于家丁走出去,来到自己的房间,又自觉地关上门,命红翘打水,洗个脸。脸洗干净了,白芷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很大,还在不断地冒血。红翘一边帮白芷上药止血,一边心疼地道:“小姐,干吗和将军怄气,红翘觉得,世上再也没有像将军那样疼惜你的人了。”
白芷直接仰头看了看红翘,翻个白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红翘便委屈地继续给白芷上药。
自禁足以后,白芷常常失眠,或许是事情想太多了,她总会想以后该怎么办。禁足以后,她是经白渊的同意才离开,还是私自潜逃?可私自潜逃后果很严重,白渊一定会派人找她,这样会不会牵累在苏城安享晚年的父母?那她岂不是白来京城了?甚至还会祸及父母?她已是无用的棋子,为何白渊不让她自生自灭,弃之如敝屣,而是继续控制她?白芷心烦,烦了便睡不着,睡不着又想让自己睡着,于是继续用了裴九赠予她的香,效果极好,她很快入睡了。只是她又做梦了。只是梦有些奇怪,她和慕屠苏的心动幸福的经历不断在重演,可她看不清慕屠苏的脸,当她努力去追逐,终于抓到那个男人,转身过来的却是裴九!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不断地侵蚀她的脑子,告诫她,那些经历便是她和裴九的,她想相伴一生的男人是裴九,最爱的人是裴九。她的裴九,她想紧紧抓牢的裴九。
梦醒了,白芷才发现是做梦,如此反复几次,她开始记性不好,先前的许多生活细节都忘记了,比如今儿洗澡没有,昨儿的女红绣了什么,先前背的古诗也忘了许多。不止她如此,红翘也有了这种症状。红翘向白芷诉苦,白芷便把裴九赠予她的香给了红翘一些。
白芷在想,或许是睡眠不足,精神不济的缘故,且这香似乎能让人上瘾,她开始从未间断地去用。加上被白渊禁足一个月,她无事可做,睡觉为大,用的时间越来越长。
当白芷禁足期满了之时,迎来了她第一个来访之客。
来人一身青衫,发束得整齐,眉目清朗,笑时,一排整齐又洁白的牙齿让人瞧见更是清爽。
红翘面色红润地蹦向白芷:“小姐,裴公子来了。”
白芷心里一震,方抬头,便见裴九已然逆光立于门前,长身玉立,修长的手臂朝她这边伸展开来。白芷抿了抿嘴,眼中含泪,奔入裴九的怀里。
“阿九!”白芷忍着不哭,可又抑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思念,“爹禁足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我终于脱离慕屠苏了,休书都拿到了。”
裴九抱着白芷,眸中闪着精光,嘴角上翘,因睫毛太长,无法窥探出他眼底最深的情愫。
他只是紧紧地抱着白芷:“那便再好不过了……你终于是我的了。”
白渊似乎十分赞同白芷与裴九在一起。白芷禁足一个月,裴九来访,且要带白芷出门散散心,白渊的脸上虽未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并无难色。这让白芷极为欢喜,她已然等裴九许久了,真可谓难舍难分,想与他时时黏在一起。
红翘叮嘱:“小姐,外面天寒,记得多穿些衣服。”
白芷点头,接过红翘手里的大氅。在后面默默注视白芷的裴九靠在门廊外,眼眸深邃,仿佛在看一幅画,一幅只属于自己的画卷。那么,为此所付出的代价也值得。白芷回头望向裴九,喊了他一句:“阿九,我们去哪里?”
裴九想了想:“你想去哪里?”
白芷想都不想:“去我们常常去的京城第一酒楼怎样?”
裴九怔了怔,他们何曾去过酒楼?想必她是和慕屠苏去的。裴九心里掠过一丝凉,笑着对白芷道:“好。”
因天较为冷,马车帘子加了厚厚的一层棉,笨重得很,不透风,白芷坐在马车之上,只觉胸闷,有些透不出气来。裴九看出白芷的异样,把马车侧窗的帘子撩开,露出了个窗口。
白芷瞧着裴九如此贴心,脸颊发热,低眉偷笑着。裴九抬手为白芷理了理发髻漏掉低垂下来的头发:“芷儿,我过些日子向你爹去提亲,可好?”
白芷愣怔地看着裴九,有些不敢相信。裴九道:“我不会让你做妾,会让你做我的妻。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不会让你难过,不会让你哭。”
白芷紧抿着双唇,把头轻轻靠在裴九的肩膀上,脸一转,埋在他的肩膀上:“谢谢你还要我。”
“我怎会不要你!”裴九低头,吻了她的额头,“你那么爱我,而我也这么爱你。”
白芷嘴角泛着微笑,心满意足地享受闭上眼。她和裴九的记忆,全是美好的,那样美好,毫无瑕疵,一想起过往,她便抑制不住地笑了。
不过是一辆马车驰过,慕屠苏的脸色却瞬间变白又迅速转青,最后气愤地执起手中的酒杯,猛灌了一口酒。背对窗户的五皇子不明所以:“苏苏,你被鬼附身了?情绪怎如此之大?”
同看见窗外那辆驶过的马车,他十分谅解地看着慕屠苏:“喝酒切莫喝醉了,小心被府上的南诏猛女欺负了。”
慕屠苏立马把本想灌进嘴里的酒放回桌上,一脸吃瘪的样子。
五皇子拍着桌子哈哈笑:“还是三哥一语道出真相啊!南诏那小公主的姐姐不就是趁着漠北那个质子痴傻的时候强了人家吗?乘人之危是南诏惯有的作风,苏苏可别喝醉乱性了。”
慕屠苏拿眼白了五皇子两眼:“说话可否经过脑子?”
慕屠苏的眼神极为吓人,五皇子立即住口不说,委屈地看向三皇子,希望三皇子帮个忙。谁想,三皇子以手戳戳五皇子鼓得圆溜溜的嘴:“等你有了心爱之人,你自会领会。”
五皇子为此嗤之以鼻:“三哥,你便是太早有了心爱之人,搞得自己都不会笑了。”话说完,五皇子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又恼又气。他这张嘴,怎么总是说错话!
慕屠苏忽然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吓得两人都不禁抬眼看向他。慕屠苏直视三皇子:“你说过,只要你能成功,便会答应我的要求。”
“自然。”三皇子眸光坚定。
慕屠苏紧紧握住拳头,现下只有忍耐,再忍耐……
来到京城第一酒楼的白芷,迫不及待下了菜单,她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还有毫无记忆的山楂糕。当白芷点了这个糕点,自己都觉得奇怪。
裴九察觉到她的异样,问她:“怎么了?”
“我只觉得奇怪,为何我没有吃过山楂糕,我潜意识里却坚信这个会好吃呢?”
裴九笑笑:“兴许这是你第一感觉吧。”
白芷颇为赞同地点头,朝裴九笑。裴九却笑得没有方才那么自然。白芷十分自觉地坐在原先的位子,裴九坐在她的对面,两人静静地互相望着对方。
白芷被看得有些羞涩,低着头不再去看。裴九背靠在椅背上,闲闲地道:“芷儿,你从何时喜欢我的?”
白芷一听,脸唰地通红,都不敢看他,支支吾吾着别过脸:“你还记得那年在苏城的花灯会上,你用朗朗的嗓音答出‘白日依山尽’的谜底吗?”
“下落不明?”裴九疑惑地问。
白芷腼腆地笑了笑。裴九便知,他答对了。他在想,若当初他先遇见她,答出这个谜底,她心系的会不会是他?他也不会为了得到她,答应南诏国师的要求了。
可他不后悔,是皇上先对不起他裴家。
“芷儿,若有一天我下落不明,你会去寻我吗?”裴九问。
白芷闪着动人的眼眸,眸中含情地看着裴九:“会。”
“若我死了呢?”
白芷一怔,不悦地蹙眉:“我并不喜欢这个‘若’。”
裴九看着白芷因他的假设而生气,而开怀大笑:“傻芷儿,我还没让你幸福,我怎舍得死?”裴九用筷子敲着她的头。白芷没来得及躲闪,吃痛了一下,以手摸着头,嘴角却上扬,略带撒娇:“你说的,除非我很幸福,不然你不准死。”
“一言为定。”
“你会让我幸福,对吗?”白芷问。
“嗯,会让芷儿幸福得像花一样,绽放得灿烂又美好。”裴九打趣。白芷回嘴:“那阿九便会幸福得像大树一样,繁枝而又茂盛。”
“为何是大树,不同为花儿?”裴九佯装不满。白芷解释道:“就你老树皮的样子,哪里像一朵花了?”
“……”裴九又吃瘪了。每每与白芷交谈,他总是吃亏的那个。白芷见裴九不说话,将手在裴九面前晃了晃,被他抓了个正着。大庭广众之下,他就这么抓着她的手,她禁不住面红耳赤:“不要这样。”
“我看你极为情愿的样子,并未挣扎呢,嗯?”裴九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手背。白芷吓得脸色惨白,忙把手缩了回来。
正在此时,酒楼的小二走了过来,上了白芷点的其中一道菜,白芷便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吃起来。裴九看着她那副猴急的模样,失声笑了。
小二看了看白芷这位老顾客,颇为奇怪。这不是慕将军的小妾吗?怎么和风流成性的九公子来这儿吃东西,而且言行举止颇为亲密?难不成她被九公子迷住了,背着将军来和他苟且?热心的小二十分看不惯白芷这种无耻的行为,可自个儿又是小人物,不宜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只能暗自唾弃那对狗男女。再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特意加了点料,此料名曰——巴豆。
第二道菜上来,白芷灵敏的鼻子一闻:“怎闻到一股巴豆的味道?”
小二抹了一把汗,心虚地道:“错觉。”
白芷本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谁想,裴九直接把那加料的山楂糕递给小二:“那你吃个试试。”
小二脸色苍白,为难地看着白芷。白芷一副“对你好”的表情:“吃吧。”
小二十分艰辛地伸出手,抓了一块山楂糕放入嘴里,吃了起来。裴九道:“好吃吗?”小二痛苦地点头,心想,就算下地狱,待会儿两人会陪他一起去,值了。
白芷道:“那全给你吃吧。再给我上一份好了。”白芷表现得十分大方。小二惊愕地睁大眼,看着在座的两人极为默契地在笑。权贵惹不得!小二悲痛地把盘里的山楂糕全塞进自己嘴里……为慕将军壮烈牺牲了。
山楂糕再上的时候,已然换了另一个小二。
白芷吃着山楂糕,笑得跟做贼成功似的:“你也闻到了巴豆?”
“不,我是相信你。”
“……”
裴九喝着茶:“我们相爱,不是应该彼此相信吗?”
白芷脸红,闷闷地吃着嘴里的糕点。裴九见白芷时常脸红的小女子模样,心里隐隐生疼。她从未对他有过这般模样,这模样果然只有对着自己心爱之人才会表现出来吗?她果然不爱他。
不过一天的工夫,他竟然心疼成这样。她爱的是他没错,用饱含爱意的语气唤着他,而这前提,却沉浸在她对他人的爱意之中。裴九问白芷:“吃好了吗?我送你回去。”
“这便回去了吗?”白芷不甚理解。或许是她期望太大,才有些失望。两人出来,仅仅吃个饭便好了吗?裴九点头。
白芷的失望全然流露在自己的脸上。她藏不住心情,裴九一看便知她的心思,忽然牵着她的手:“我想早些准备好聘礼,将你明媒正娶,到时候,他们便不会用奇异的目光看我们了。”
白芷原本失望的脸顿时变了,嘴角带了笑意。
裴九想,为避免夜长梦多,他要早点让白芷做他的人……
裴九的动作极快,不过三天的光景,便抬着聘礼前来提亲。白渊在大堂满面春风地应付着,白芷则在自己的房间笑得跟傻妞似的。红翘瞧见白芷这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样,好一顿挖苦:“小姐终于能如愿以偿了。瞧瞧那嘴咧得,没个样子。”
白芷道:“你快去大堂瞧瞧,婚期定在何时?”
“以九公子的性格,肯定是越快越好。”
白芷一听,心情愉悦不已,但还是想知道盼望已久的婚期是何时,她依旧在催促红翘去大堂瞧瞧。红翘拿白芷没辙,只好哭笑不得地为她偷听。
大堂内,只有白渊与裴九。
白渊道:“你与白芷的婚事,我可是心心念着,未料,你比我还着急。”白渊哈哈大笑,全然没有平时那阴沉的样子。裴九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且极有可能马上取代慕屠苏将军之头衔。加之,白芷已嫁过一次,身价大跌,如今,裴九却愿意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做正妻,这是白渊巴不得的事情。
裴九只是笑笑:“怕夜长梦多。”
“不过裴先锋,有一事,我极为好奇,当初你只告诉我,只要把芷儿关在房间里一个月,芷儿便会允了这门婚事。我且看芷儿近来对你的态度,总觉得她已然爱上了你,这是何故?”白渊也是明白人,白芷明明爱的是慕屠苏,怎一个月工夫,便移情别恋了?事情极为蹊跷。
裴九只道:“这是在下家传的秘方,恕难相告。”
白渊一怔,呵呵笑道:“这样!总之,芷儿心甘情愿嫁给你,总比被我逼迫的好。”
“这事若能成,岳父大人的功劳功不可没。若不是你在皇上面前进谏让南诏公主嫁给慕屠苏,在朝,你又处处与恭亲王作对,把他对你的怒气加之芷儿身上,从而对慕屠苏施压几近咄咄逼人,慕屠苏便也不会舍得芷儿。”
“慕屠苏是出了名的孝顺,而恭亲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加之南诏公主在府,恭亲王为了稳住南诏势力,必定不会让南诏公主受委屈,芷儿显然是个障碍,又是本官的女儿,恭亲王动起手来,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是啊,白大人是为芷儿着想,才如此费神。”裴九眸中闪着睿智的光芒,看着白渊心虚地笑了笑。裴九提了下嗓子:“好了,白大人,婚期定在下月中旬可好?”
“裴先锋如此重视芷儿,定然是选择了黄道吉日,本官没有意见。”
“那么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小婿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白渊点头,唤家丁送他离去。一直躲在后堂偷听的红翘自我领悟地点点头,便跑到内堂的白芷房间报告“军情”。
“小姐,你可知慕将军为何休了你吗?”
“我品行不端,惹怒了他呗。”白芷十分不以为意。在白芷如今的记忆里,她的记忆极为模糊,只知她明明与裴九惺惺相惜,却被迫嫁给了慕屠苏,受尽了委屈,过得十分不愉快,好不容易逃出了“地狱”,不想再去回忆这段不愉快的往事。
“其实慕将军是为了保护你!他知道恭亲王会对你不利,而自己又尚且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红翘还未大发言论,白芷立马接上:“所以选择休了我,来保护我?荒谬!你哪只眼睛瞧见他待我好过?”
红翘抿着唇,连连摇头,貌似她的记忆里,不曾有过。
“不要再想这个男人了,我让你干的正经事,打探出来了没?”白芷着急自己的婚期,忙不迭去问红翘。红翘点头如捣蒜:“自然,红翘出马,胜过千军万马!”
“行了,别耍嘴皮子,何时?”
“下个月中旬。”
“下个月中旬?”白芷掐算着日子,“为何这般迟?阿九明明说要早些娶我的啊!”
“肯定是黄道吉日。”
“谁知!但如今离下个月中旬有一个月之久,在这一个月里难道没有其他黄道吉日吗?”
白芷一副恨嫁的模样,使得红翘笑咧了嘴:“小姐若不信,可以去寺庙问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若是有个黄道吉日,直接去裴府找九公子改日期便是了。”
“这……”白芷有些难为情,哪有女子像她这般,迫不及待要成婚的?有些有悖常理。红翘道:“瞧瞧,又嫌婚期晚,又不敢去争取,小姐,你这是想闹哪样?”
白芷豁出去:“走,我们去寺庙。”
红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才对嘛!
今儿也不知是何日子,寺院皆香火鼎盛,来往之人络绎不绝,白芷的马车直接被堵在了半山腰上。无奈,白芷只得顶着寒气徒步上山。
越是快到山顶,白芷愈越喘不过气,觉得极为难过。红翘道:“小姐,人这么多,即便是上去了,轮到咱,也已到了晚上,不如明儿再来吧。”
“不许半途而废,继续。”白芷咬咬牙,继续前进。红翘见白芷这么努力的样子,十分无奈,她家小姐定然爱极了九公子吧。
慕屠苏今儿陪王妃上完香,打算先行下山,在山入口,却偶遇了白芷。他便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芷努力往上爬,她坚韧而又执着。慕屠苏握着拳头,定定地看着她,期许她能抬头,看他一眼。以白芷的性格,她会直接无视他,与他擦肩而过。但他并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结果,却正如他所想。只不过不是白芷故意无视他,而是她自始至终都未抬头看他一眼,专心爬山。慕屠苏回身望了望白芷的背影,努力劝自己不要去猜想她上山作甚,可脚已然不听使唤,跟在了她身后。
京城东郊山上有许多寺庙,白芷决定选择人烟最少的寺庙,但即便如此,白芷还是等到了傍晚,不知疲惫。而慕屠苏却也在离她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到底是何事,让她如此坚持?
终于轮到白芷了。白芷在蒲团前叩了三个响头,找旁边的和尚,问道:“我想问姻缘。”
“姑娘请讲。”
“我何时宜大婚?”
和尚未料白芷如此直接,为她算了一挂:“今年,皆无。”
白芷一愣,不知如何反应。倒是不服气的红翘直接嚷道:“怎么可能!我家小姐下月中旬大婚,你算算下月中旬。”
下月中旬大婚?慕屠苏仿佛遭雷劈,愣怔在那儿。
“下月中旬虽属于黄道吉日,却是姑娘你的多灾多难日,更不宜大婚了。”
“胡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红翘更加不服气了,“难怪你这里香火比其他寺庙冷清,肯定是你这死秃驴算不准,乱说话。”
“阿弥陀佛!姑娘不要乱说。”
白芷一句话都不说,魂不守舍地起身离开。红翘忙不迭地跟上,开解白芷:“小姐,他们肯定说不准,小姐和九公子的婚事定然能顺顺利利地完成。”
有人闪身挡住了她们的去处。白芷抬眼看去,是慕屠苏,她脸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你要和裴九成亲?”慕屠苏脸色苍白,痛苦地看着白芷。
“与你何干?”白芷看都不想看他。
慕屠苏却掐着她的下巴,狠狠地道:“看着我说话。”
白芷吃痛,皱了皱眉,盯着他的脸道:“当初若不是你,我早和阿九在一起了!你知道你多惹人嫌吗?我已不是你的小妾,请不要对我动手动脚。”白芷别过脸,打掉他的手,急步离开。慕屠苏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仿佛失了灵魂,脑海里不断地回放白芷方才的话。他苍凉地失声笑了。
方才她眸子里流露出的厌恶,是真的,看他一下,都觉得恶心。
原来,她一直爱着裴九,是他横刀夺爱!可是该死的自己,明明已然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为何还是那么不甘心,只想抱抱她,唤着“芷儿”?
他已无可救药。
白芷在等待自己的大婚期间,朝廷发生了许多事。比如,皇上病危,太子暂为执政,三皇子势力被压得一蹶不振。同时,漠北动乱,传言要乘虚而入,攻打光辉王朝。
但这仅仅是传闻,还未得到证实。不过这个传闻,足以让朝廷恐慌了。漠北在七年前被南诏攻破,以太子为质子送往南诏,才保住了国。他们认识到军队的强大是巩固国家的筹码,用七年的时间养兵蓄锐,反攻南诏,终得成功,换回他们的太子。光辉王朝已身心疲惫,早没力气迎战,这若是打起来,必败!
裴九频繁来白府,进白渊书房,一待便是一天。红翘猜测:“小姐,你说这九公子,是不是天天催促老爷把婚期提前?”
白芷权当红翘没脑子,不禁翻白眼:“阿九这是在办正事。”
“有何正事比小姐和他的婚事还要重要?”红翘噘着嘴,极为不满。白芷瞧着红翘这么迫不及待的样子,笑道:“我这是说你皇帝不急太监急,还是你迫不及待想做陪嫁丫鬟,想勾搭九公子呢?”
红翘一怔,忙不迭跪下叫冤,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明她的忠诚。白芷见她吓得眼泪直流,有些慌了,忙扶起她,哭笑不得地为她拭泪:“你这是作甚?那只是玩笑话。”
“小姐,这可不是玩笑话啊,这已然涉及我的道德问题了。红翘没念过书,但深知一个道理,兔子不吃窝边草!”
“……”她这是何比喻?
白芷以指腹点点红翘的额头:“你这是把自己比作兔子,把我家阿九当作草了?”
“小姐,我错了……”红翘忙躲开白芷的攻击,跑到外头,探出个头对白芷道,“小姐,我看你是口渴了,我去给你烧水泡茶。”红翘说完便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芷在想,或许红翘正是一只兔子,遇事跑得比谁都快。
大婚之期已到。白芷满心期待的日子终于来临。来宾们觥筹交错,笑意盈盈,一副天下太平的享乐模样。这是白芷在自己的房内,第二次出嫁了。先前一次,白芷打心眼忽略,而那段记忆也是模糊的,对讨厌之人,她一向不想留有过多的记忆。她终于可以嫁给阿九了,她喜欢了那么久的男人。一想到阿九的模样,白芷便忍不住心中的笑意,扑哧笑了起来。为她梳发的媒婆瞧见了,乐呵呵地道:“这还未出嫁呢,新娘子就受不住了吗?”
白芷浅笑:“心情颇为好。”
“洞房便更为好了。”媒婆贼笑着朝白芷挤眉弄眼。白芷一阵错愕,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只觉得尴尬无比。
慕将军被休的小妾再嫁的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只因此番所嫁之人乃慕屠苏的直系下属,裴先锋。虽裴九还是裴先锋,因归于太子党,且太子党暂为优势,裴九极有可能飞黄腾达,而慕屠苏则会功败垂成。
南诏小公主得知白芷要嫁人的消息,颇为惊奇,但见慕屠苏郁郁寡欢的样子,又做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冬日气息未散,天极为冷,慕屠苏听着外头敲锣打鼓之声,心绪颇为复杂。
南诏小公主玉玲手拿一件大氅,正欲为慕屠苏披上,他仿佛有先知,侧了个身,打算回屋。玉玲怏怏不快地收回已然伸出的大氅,神情悲悯地道:“将军,你休白芷之事,我可半分未掺和,为何将军要如此待我?怎么说我也是将军八抬大轿抬进门的,父王家书几封,我可是都未回呢。”这似哀怨似威胁的话,让慕屠苏烦躁的心情增添了愤怒。慕屠苏冷笑对她:“若想活着继续做将军夫人,请务必用亲切的语气写家书送达南诏!”
玉玲双唇紧闭,紧紧地注视着慕屠苏。慕屠苏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南诏的旁门左道!我只是不知你们何时与裴九勾搭上了。怎么?南诏选择辅佐太子那边?”
玉玲听得一脸迷茫。
慕屠苏忽然掏出一支中指长的香。玉玲瞬间淡然不了,紧紧地抿着唇。
“此香,乃你们南诏皇室极为珍贵之物,只有五包!相传这是你们南诏第一国师天地所研发而成,汇集的不仅有你们南诏最擅长的蛊毒,还有漠北极北之地名为忘川泉的泉水,当然,还有许多未知的成分。此香由谁开封,便是下蛊之人,下蛊者只要把种蛊者的头发烧成的灰烬沾在香上,让种蛊者闻香入睡一月,种蛊者便能目空一切,疯狂地只爱下蛊之人。此香叫蚀心,甚是好听的名字。”
玉玲知真相被揭穿,恼羞成怒:“这事你怎会知?此乃我皇族的秘密,除了我皇族和国师,无人知晓。”
“你姐姐让我传话于你,加之于她身上的,她会十倍奉还!”
玉玲狠狠地咬牙:“本公主要回南诏,叫父王灭了你们。”
慕屠苏却道:“忘了告诉你,你这段时间为我准备的珍贵蚀心,我自觉无福消受,浪费可惜,我给他人用了。”
玉玲当场吓傻。慕屠苏阴森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玉玲:“我这辈子最厌恶被人算计,算计我一次,我便要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来人!”
从廊子外跑出来几名侍卫。慕屠苏道:“夫人与畜生通奸,见其爱之切,本将军便成全她!带她去见那畜生吧。”
玉玲双目一瞪,极其骄傲:“你敢!我乃南诏国小公主,你可知后果?”
“你忘记大公主告诉你的话了吗?加之于她身上的,她会十倍奉还。你算计她,害得她落在漠北太子手上,她会轻易饶了你?据我了解,南诏小公主之所以与双生的南诏大公主不相像,是因为南诏小公主在小的时候因纵火,不小心伤了容貌,终日以人皮面具示人。因容貌尽毁,爱极了美的事物,且皆想占为己有。如此爱美的小公主怎会以真面目示人?大公主造个假的小公主也就不足为奇了。”
“慕屠苏!”玉玲疯了一般想去撕裂慕屠苏,一旁的侍卫蜂拥而至,把她堵住且钳制住。玉玲含恨地看着慕屠苏,慕屠苏却不以为然,反而冷眼相对:“你做的最大的错事,便是想占有我。而我,只允许白芷占有我!”
慕屠苏打算回屋去。玉玲却扯着嗓子疯狂地笑:“她一辈子都不想占有你。你可知解蚀心的方法是什么吗?不是种蛊者死,便是种蛊者先前最爱的那个人死!哈哈,白芷最爱的人是你,但慕屠苏,你们永远不能再相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永远!”玉玲被侍卫强制拉走,而她的声音却回荡在空中,久久未散去。
永远不能再相爱,永远不能在一起,永远……
玉玲是下蛊者,原本种蛊者是慕屠苏,慕屠苏移花接木,种蛊者据说是一只老虎。在郊外一处秘密牢笼里,时不时传来一阵老虎的嚎叫,以及一女子的尖叫。
傍晚,锣鼓声响起,新郎新娘开始拜礼。白芷即使被喜帕遮着脸,也掩饰不住她的满面春风。她拿着花球看着另一边同拿着花球的裴九,虽只能瞧见鞋子……
白芷一怔。她以前给裴九做过鞋子,一看便知裴九鞋子的大小,怎今儿瞧着,他的鞋子似乎小了一些?
“芷儿!”裴九唤了她一声。白芷回神,却发现自己竟忘记走了,停在了大堂门口。白芷顿时红透了脸,忙不迭抬腿进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颂礼者还未念完“夫妻对拜”,忽然有人跑了进来,喊着:“裴九接旨!”
来人是慕屠苏,他手里拿着一卷黄锦,是圣旨。裴九蹙眉看着慕屠苏,十分不满他的“及时”。白芷因惊慌,掀开自己的喜帕,愣怔地看着慕屠苏。慕屠苏未望她,怕自己失控,瞧见她为别人穿上嫁衣,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边防区告急,特命裴先锋快马加鞭前去支援,以安军心,不得有误。钦此。”
裴九咬牙切齿:“谢主隆恩。”
裴九起身,走至尚在气喘的慕屠苏面前,微笑道:“将军真是尽职,如此迫不及待地来宣旨。”
“皇命难为,裴先锋请,军队已在外头恭候。”
“将军不去吗?”
“自然与你同行。”
“这样啊……”
裴九忽然打横抱起在旁发愣的白芷,对慕屠苏道:“私自带家眷,军法怎处置?”
“五十大板,还要如实禀告皇上。”慕屠苏眯着眼,把目光移到裴九抱着白芷的手上。
“那么我愿意挨这五十大板。至于皇上那边,还请归来禀告。”裴九不顾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对高堂上的白渊深鞠躬,“夫妻对拜与洞房,我和芷儿会在别的地方完成,还请岳父大人放心。”
白芷一听,羞涩地低下了头,嘴角却扬着幸福的笑。
慕屠苏攥紧拳头,忍住不爆发。
永远不能再相爱,永远不能在一起,永远……
白芷穿着一身嫁衣随军,总是别有一番韵味。白芷建议阿九让她换个行头,但因皇命难为,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这让白芷极为尴尬,她和阿九骑着高大的骏马一身红装招摇过市,她都不敢看四周百姓各种不同表情的脸了。
她甚至听见旁边有人道:“慕将军的小妾成了裴先锋的新娘子,是不是慕将军送给裴先锋的?”
“我看像,慕将军自从娶了南诏公主,立马休了小妾。该是南诏小公主彪悍,慕将军惹不得!以前,慕将军多疼他这个小妾啊!”
“是啊!”
白芷并不喜他们把自己与慕屠苏扯在一起。裴九瞧见她不高兴的模样,欺身靠近她:“怎么了?”
白芷被他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亲昵的动作吓了一跳,忙扭着身子,让他节制点。裴九却反而愈加放肆起来,朝她耳际吹热气,瞧见她大臊的模样,笑咧了嘴。裴九的眸光忽然转向在后面慢吞吞骑马的慕屠苏,两人眸光相撞,裴九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意,慕屠苏的脸却愈加阴冷。
有生之年,不会再相爱,不会再在一起。慕屠苏凝望着白芷的背影。他在想,如若当初他接受南诏小公主的香,他或许也会爱上小公主,与她伉俪情深,不会再为白芷心痛,不再幻想着能出现奇迹,幻想着他们还会在一起,还会像以前一样,一起去京城第一酒楼吃红烧狮子头和山楂糕,晚上相拥而睡。
在百姓的目送下,先行军队出京城了。半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京城城郊的驿站,打算在此住上一晚。裴九却提议,趁着空闲之余,把未完成的婚礼完成了。而“高堂”则由此队伍中官职最大的慕屠苏担任。一行士兵见是喜事,又是粗汉,没注意慕屠苏渐渐变青的脸,还一味推着慕屠苏上高堂。慕屠苏冷然对之,士兵们这才懂得察言观色,立马停止了哄闹。裴九却不怕死,搂着白芷走至慕屠苏面前:“将军,你难道不祝福我们吗?”
慕屠苏死死盯着裴九,眼眸充斥着怒气。裴九嘴角含笑地回望慕屠苏,谁也见不着,唯有慕屠苏能瞧见他眼里最深的恨意。慕屠苏夺走了裴家赖以为生的骄傲、自尊,还间接害死他的父亲。慕屠苏理解,他的怒气不是因为这些,而是裴九竟然利用白芷来报复他!
慕屠苏说了一番别有深意的话:“你真的爱她吗?以满腔真情,毫无杂念地在爱她吗?”
裴九一怔。慕屠苏再看着白芷,白芷蹙眉,并不给慕屠苏好脸色。眼前这个男人,为何用受了情伤的目光看着她?明明是他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好似是她伤害了他,且语言怪异得很。
“将军教训得是。”裴九忽然笑了,深邃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慕屠苏,“我定会用满腔的真情好生爱着我的娘子,不离不弃。”他忽然搂紧白芷。白芷吓着了,忙侧头瞧他,他朝她咧着嘴笑:“娘子,你会以真情待我吗?”
白芷愣了愣,羞红着脸,嗔怪地看他,太没规矩了,在外人面前常常说些、做些难为情的事情来。裴九见白芷羞赧低头的样子,笑了。慕屠苏凝视着白芷那低眉一笑,他最喜她小女子般的低眉浅笑,半媚半羞,只为一人。可这样的笑容,此生再也不会为他绽放了。慕屠苏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捋捋额前的碎发,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却见裴九眼中一道冷光朝他射来,好似让他“试试看”。慕屠苏嘲讽地笑了,收回手。裴九道:“将军,上高堂吧?为我和芷儿证婚吧?”
慕屠苏瞧见台下的士兵满心期盼地看着他,他深知,如今是非常时期,若两大主将有矛盾,对士气影响极大。三皇子势力处于低迷时期,这一仗,他不能输,不能让太子钻了空子,找理由削弱了他的权。慕屠苏忍着心口被划一刀的痛,含笑地对裴九道:“裴先锋如此瞧得起本将军,自当恭敬不如从命了。”他面带笑容地坐上高堂。
台下的士兵集体高呼,脸上洋溢着欢乐。裴九注视着慕屠苏那张毫无波澜的脸,顿时萌生了一份敬意,真是忠臣。这种精神,他没有。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颂礼士兵高亢喊完,台下开始交头接耳,不时传来淫秽的笑声。裴九忽然抱起白芷,对那帮肆意意淫的士兵调侃:“本先锋今儿洞房,你们不准偷看!”
“哈哈,先锋去吧。我们给你把风。”士兵齐声应和。裴九朝他们笑了笑,回身看向慕屠苏:“将军,我不客气了。”
慕屠苏并不回答。裴九是想让他暴怒,当着士兵的面撕破脸皮吗?他怎会中了裴九的奸计?慕屠苏脸上淡笑,心却在滴血:“请便。”
裴九脸上却没有失望的表情,朝慕屠苏粲然一笑,又把目光转向白芷。白芷却盯着裴九的靴子。裴九笑盈盈地一边抱她去他们的“房间”,一边问:“芷儿,你瞧什么呢?”
白芷转头看向慕屠苏:“你的鞋子不保暖。我方才瞧见慕屠苏脚上的靴子,虽然有些旧,但很保暖。我想给你做靴子。先前给你做的靴子,你觉得怎样?”
裴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他道:“先前?”
白芷道:“你不记得了吗?在不归林……”
裴九知道白芷和慕屠苏失踪于不归林,他们的感情便是在不归林开始的吗?若不是当初自己义无反顾地去救父亲和七哥,没来得及赶回去,白芷和慕屠苏是否没有那么多共同的记忆?
他感觉自己生活在他们爱情的影子里,闷得喘不过气。白芷,真的爱他吗?还是爱着属于爱着慕屠苏的那份心情?白芷见裴九神情凝重,不安地问:“阿九,你怎么了?”
“芷儿,你能告诉我,我们的过去吗?到底有多幸福呢?”裴九含笑,满眼真情地凝视白芷,心却在呐喊,不要去听,他怕他倾听以后,会更难过,更不知所措。可若不听全,他对这份来得太容易的深爱,惶惶不安,又痛恨。白芷见裴九这般认真地请求她,推辞不了,便说着属于自己记忆里,让她难忘的片段。其中,不归林的那些日子最为深刻。他为她暖脚,她着魔似的为他做鞋,他冒雪背她出林……白芷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灵光一现,命裴九放下她。裴九依命放开她。白芷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裴九歪头不理解。白芷笑得像个幸福的小女人:“那里偏巧离这里并不远,不会耽搁我们洞房。”
裴九似乎被这话弄得哭笑不得。看来洞房之事,并不是他一人自作多情?
白芷便拉扯着裴九出驿站,目送他们进洞房的众人见他们方向改变,皆惊掉了下巴,面面相觑,他们洞房是要去哪儿?荒郊野外找刺激?奔放!
慕屠苏见两人手牵手离开,深沉的眸子一下子深邃起来,又瞬间染上了雾气,视线愈加模糊。
裴九去马棚牵出他的坐骑,白芷摸了摸那马儿的毛,安抚地道:“疾风乖,有劳你了。”
“哦?你怎知他叫疾风?”裴九面带笑意地看着白芷。她的记忆里,难道还有他的影子吗?白芷甜甜微笑,佯装神秘地掰掰指头:“可意会不可言传。”
裴九直接吻住她的指头。白芷慌张地缩了回去,怒瞪他。裴九直接无视她生气极了的模样,自言自语地道:“虽然只是一匹马,但你能记得,我真的好高兴,芷儿。”即便白芷爱着他,他觉得最为幸福的事,却是她记得他的马儿,只属于她和他的记忆,没有任何插足者。
白芷不甚理解裴九这忽然之举,但喜欢被他抱着,乖巧地靠在他的怀里,享受着属于自己男人的温暖胸怀。
白芷要带裴九来的地方,因时辰较晚,已然没了人烟。裴九看看四周,发现这里除了挂满锦囊的树,无任何东西。白芷满脸期盼地拉着裴九来到树下,指着树上参差不齐的红色锦囊:“你记得吗?这棵情人树。”
他不记得!裴九心中悲戚,这个记忆不属于他。白芷也不管裴九记不记得,也未注意他有没有回答,因为她一直在找自己的红色锦囊。她寻觅了许多,却找不到锦囊下坠子木板刻有自己名字的红色锦囊。她明明记得那会儿,老先生帮他们挂的位置便是这里啊?白芷的脚下忽然咯吱一声,她好像踩到了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个从情人树上掉下来的红色锦囊。白芷拿起来细细看了一番,却瞧见坠子木板上刻着的正是自己的名字。白芷心下一喜,迫不及待地拆开,打开里面的字条,映入眼帘的,竟是“慕屠苏白芷”。这不是假的,她认得自己的笔迹,她的笔法很不常规,甚少有人能模仿得出。
怎会这样?明明自己的记忆里,这是她和裴九山盟海誓的来世之约,可字条上怎是慕屠苏的名字?
“芷儿?你怎么了?”裴九朝她走来。
白芷紧紧抿着双唇朝裴九摇头。她需要冷静,她一下子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记忆为何与事实不同?是她记错了还是……
裴九看着白芷无措又慌张地攥着手里的字条,心一下沉了下去,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裴九走上前揉揉她的青丝:“到底怎么了?”
“无事。”白芷朝裴九灿烂一笑,看起来仿佛真的无事一般。若裴九还是当初的裴九,他肯定会真当作无事。但他已然不是当初的裴九,能尽然地洞悉到白芷眼底的慌张。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而答案便在她手中的那张字条上。
“芷儿,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裴九朝白芷粲然一笑,眸子闪烁。白芷痴痴地看着笑着的他,心怦怦直跳,仿佛少女情窦初开那般面红耳赤。白芷低着头,羞涩地点头。
她爱的是裴九,许是没错……对于字条上的有着“慕屠苏”名字的男人,她一点感觉也未曾有,甚至有些讨厌他。如此明晰的情感,怎么会记忆混乱?可这张字条,那样熟悉的笔迹,亦不会错。
白芷觉得头脑晕乎,不让自己再去想了,不管是哪里出了错,她照着自己的心走,便是对的。
白芷随着裴九一同回去,两人方到驿站,见有一位士兵在门外张望。白芷觉得奇怪,士兵的样子好似在翘首期盼归人,那么,他盼的“归人”是指她和裴九?
两人走近,那士兵便冲了过来,对裴九拱手:“先锋,边防那边传来急诏,漠北军火烧我军粮草,慕将军先行去桐城买粮草,派我在此等候先锋,让先锋速速前往边防支援。”
裴九蹙了蹙眉,点头道:“整装待发!”
“是。”士兵拱手进屋。
白芷觉得这是十万火急之事,却看裴九一点慌张之感都没有,觉得有些不合常理。裴九转头对白芷道:“你也进去收拾收拾吧。”
白芷担忧道:“你行军打仗,我前去合适吗?要不我还是不去的好?”
裴九拉拉白芷的手:“行军打仗是持久战,你当真舍得新婚夫君独自前去?”
白芷哭笑不得:“你可真没有先锋的样儿,不以江山为重,倒是儿女情长起来了。”
“你不也一样?没有新妇思君心切的模样,倒是盼着与夫君别离。”裴九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委屈,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媳妇。白芷瞧着他这个样子,忍不住捂嘴偷笑:“我看你这身戎装交予我穿得了。”
“巴不得。”裴九牵着白芷的手,晃了两三下,带着撒娇的意味。白芷笑靥如花,心里却像打了个死结,有些不畅通。她爱的人,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之人吗?可她脑海里,有一团影子,他有一双看得远的眼睛,抿着唇,深沉而又坚定。那种气势之人,怎是个儿女情长之人?
在裴九的坚持下,白芷不要脸地随军前往边防。白芷不是第一次来边防了,虽然前一次是在南诏与光辉王朝之边境,现在是在漠北与光辉王朝之边境,但大同小异,士兵把守森严,四不通,沙漠环绕。
他们赶了整整七天的马车,来到边防军营,却发现帐篷都被烧毁了,士兵个个灰头土脸,失了士气,就像败兵一般,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吸着来自沙漠的沙子。
裴九蹙眉:“这场仗真不好打。”
白芷问:“为何?”
“漠北在七年前败于南诏,太子送去作为质子,漠北王为一雪前耻,七年来死抓军力。南诏怕漠北报复,趁着作为质子的太子尚且痴傻,强迫联姻。不过也就太平了半年,漠北太子和南诏大公主突然和离了。两国情势开始紧张。不过双方都选择按兵不动,把苗头转向我朝。”
两国选择光辉王朝,实则算是给这快病死的国家一个响亮的耳光,打醒这个国家。康顺皇帝算得上一个大昏君,贪求美色,不理朝政,后宫又被惠妃一手遮天。朝中势力一分为二,明争暗斗,即便是国家危难,也要争先恐后抢着立功。白芷这个朝外之人,都能辨出国家不行了,水灾旱灾,朝廷拨不出银两赈灾;军事力量又与南诏漠北相差悬殊,若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南诏漠北吞并。南诏漠北选择康顺皇帝病危之时出击,用意不言而喻,要给光辉王朝致命的打击。
而这场战役,则是国亡与不亡的关键。
白芷忧愁地看向裴九,她原以为裴九会比她更担忧,实则不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那些蔫了的士兵,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看一副不属于自己的画卷,没有为之动情。
她尚且有忧国忧民之情,为何作为光辉王朝御林军的先锋,一丁点这种情绪都没有?白芷仿佛认不出裴九了。这是她认识的裴九吗?
裴九到底是有能力的。他来到军营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顿失了士气的士兵,让他们集体去唯一绿洲之地洗澡,杀了二十匹马给他们果腹,晚上召集所余士兵,燃起篝火,告诉他们如今的局势。
白芷瞧见每位士兵的脸上都流露出与她一样忧国忧民的神情,他们低着头,听着裴九说道:“我深知此番对峙,势单力薄,就像是送死!可是作为先锋队的一员,你们该深刻地明白,我们这支队是做什么用的:为后援开路,给他们创造更好的条件,直捣中心。三日后开战,我希望各位以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去迎战。”裴九并未鼓励,讲完便坐下,一声不吭。氛围极为安静,空气似乎也要凝固,只听见噼里啪啦的木头烧裂的声音。
少顷,不知何处有人鼓掌,接着又有人鼓掌,最后掌声如雷,所剩无几的士兵们高亢地喊了一声:“杀!”声音洪亮,振奋人心。白芷坐在裴九的旁边,眼眶湿润,再看向裴九,他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欣慰。
他到底是爱江山的,不是吗?
那晚,士兵们都就地倒在黄沙上睡去了。白芷则被裴九送上了马车去睡。白芷红着脸问:“阿九,一起睡吧。”
裴九笑着说:“好。”
像赶路时一样,白芷枕在裴九的腿上。裴九低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白芷。白芷本就无睡意,瞧见裴九的目光,更是羞涩,糯糯地问:“阿九,我有何好看的?”
“芷儿真美。”
“少打趣我。”白芷嗔怪地看他一眼,“说正经的。”
裴九脸上的笑意顿失:“方才我对将士们讲的话,你都听懂了吗?”
白芷一怔,目光黯淡下来:“懂了。不过我信,我信阿九不会丢下我死去的。”
裴九见白芷要落泪的样子,笑得更欢了:“我裴九可不爱国,不会为国捐躯的哦。要是打不过,大不了装死,被漠北的公主救了,然后做驸马,到时候接你过去,让你做小的。”
他说得极为不正经,白芷直抓起他的手臂,张口便咬:“你把我接过去,以我倾国倾城的容貌,说不定会被太子选上,当太子妃呢。”她负气地说着,还使小性子地噘着嘴。
裴九瞧白芷这模样,越看越欢喜,笑嘻嘻地抱住她:“芷儿,我爱你。”
“我也爱你。”白芷回抱他,嘴角忍不住露出甜甜的笑容。
两人都像在说着笑话,语气却比哪一次都要真……
三日过后,慕屠苏没来得及赶过来,作为“死士”的先锋队去迎战了。不算阵营的阵营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只有三四名士兵把守。白芷站在门口,望着一望无际的土黄沙漠,心中百感交集。
作为光辉王朝之人,该是支持丈夫去迎战的,但作为一名爱着丈夫的妻子,她却无法那么大方。她不知前面的道路到底怎样,她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向天祈祷,他安在。
慕屠苏是当晚赶来的,他带了十几车的粮草,不问裴九的去处,就像裴九一样,张罗着整顿军营。白芷像个看戏人,站在一旁看着他指挥士兵干活。他有一张与身份不符的柔和侧脸,俊朗之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刚硬。他的眼神坚定而又有力,仿佛是在努力去完成一件事情,不散漫,也不张扬。他仿佛是她记忆里的裴九,每个动作,每个神情。白芷又想起那张纸,写着她和慕屠苏名字的纸。
慕屠苏回身朝她看来,眼眸忽然柔和起来,但也是一闪而过,随后漠视她,转身去指挥其他的士兵。他挺直着身子,却有着过分落寞的感觉。白芷一怔,有些出神。
军营重新整顿好,有了军帐,夜晚不用再露宿。白芷被士兵领到一处帐篷外,士兵毕恭毕敬地对白芷道:“夫人,这是将军为你准备的帐篷,你休息吧。”
白芷微笑着对他点头,矮身钻进帐篷。乍一看,是个极为简陋的落脚地,用稻草堆积成团的床,上面铺着棉布床单。一张用木头简单制成的桌子,上面放着点燃的蜡烛,摇曳的烛光在闪动,可见今晚的风较大。
白芷觉着昏暗的灯光似有催眠的作用,顿觉乏了。一向不讲究的她,走到床边,倒床便睡下。
白芷也不知自个儿睡了多久,她是被阵阵嘈杂声吵醒的。她还未回过神睁开眼,便听见外头喊着:“着火了,救火啊!”
一股浓烟在白芷眼前缭绕,她倏然坐起,原本还好好的帐篷一下子疯狂燃烧起来,白芷吃了一惊,吸了一口浓烟,呛得她连连咳嗽。她紧紧捂住口鼻,掀开被子想出去,帐篷的支架轰然倒下,她又缩回床边……
正在白芷不知所措之时,在周围的滚滚浓烟中,一抹黑影朝她冲来,她还来不及辨识是敌是友,那抹黑影一掌劈向她,她顿时毫无知觉地倒下……
一股醇香的酒气沁入白芷的鼻中,她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军帐篷,她灵敏的鼻子这才闻出这酒是马奶酒。光辉王朝不喝马奶酒,只有北部的漠北居民才喝这种酒。白芷怔了怔,腾地惊坐起,发现她正前方坐着一名男子,他身披白狐毛大氅,大氅属于连帽,即使在帐篷里面,他也戴着帽子。帽檐边有白狐毛挡着,看不清他的脸,但依然有一双高深莫测的深蓝色凤眸正含笑地注视她,薄唇全然没有笑意。这个人……白芷感觉很危险,眼笑嘴不笑的人最为可怕。
“你是谁?”
“漠北的太子。”那人极为诚恳地回答她。
白芷一怔,她最后的记忆明明是在光辉王朝的营帐里,发生了一场莫名的火灾,然后她被不明人袭击晕厥过去,醒来便在漠北的营帐里?这样看来,不明人便是漠北之人?那场火灾也是漠北偷袭所致?白芷心生怨恨,极为不友善地看着眼前的漠北太子。
漠北太子宫夜宴无视她的不友善,自顾自道:“你认为这场仗有必要打吗?以光辉王朝如今的局势,必输无疑。”
“这话同我说作甚?去找慕屠苏说,我只是个妇道人家。”
“我是想和慕屠苏说来着……可惜,没机会呢。”宫夜宴捏捏额角,饮了口桌上的马奶酒。他喝得极为优雅,与白芷所了解的漠北人大有出入。
漠北大半部分都是沙漠,地广人稀,环境极为恶劣,不像光辉王朝,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他们大多以畜牧为生,国都在极北之处,一年只有短夏与长冬。长冬之期,从未间断过下雪,是以美其名曰“雪都”。漠北有两个不同种族的人,有黄皮肤黑眼黑发的,还有白皮肤蓝眼金发的。他们阶级制度比光辉王朝还要残酷,贵族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奴隶则是猪狗不如。而白皮肤蓝眼金发是无法翻身的奴隶象征……
可眼前这位太子虽是黑发,眼眸即便不是碧蓝色,却能一眼看出并不是纯黑色。漠北太子竟有奴隶的特征?
白芷惶恐地看着宫夜宴,宫夜宴极其反感她这个样子,将一杯马奶酒砸向她。白芷本想躲闪,双脚却沉得完全挪不动,她十分狼狈地摔倒在地,装有马奶酒的杯子砸在地上,瓷片飞溅,刮伤了她的脸。白芷并不计较这些,她在意的是她的脚。她的脚被锁链禁锢住,根本挪不动,若是身上再有枷锁,她便是典型的漠北奴隶了!白芷极为愤怒,恨恨地看向他:“你这是作甚?”
“防止你逃跑。你们女人最爱逃,不是吗?”宫夜宴闲闲地又倒了一杯马奶酒,面无表情地喝了起来。白芷盯着他问:“你抓我来,有何目的?劫财没有,劫色尽管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在这里惺惺作态,真作呕。”
宫夜宴倒酒的姿势明显顿了顿,眼神有些失神,失笑道:“原来让男人又爱又恨的女人,都是这个样。”
白芷不理解他这话,也不想去理解,嚷道:“给个痛快。”
“急什么?”宫夜宴道,“计划刚刚开始,你只要乖乖当你的人质便是了。”
“人质?”白芷大惊失色,“你想利用我引诱阿九吗?你想对阿九怎样?”
“阿九?”
“就是裴先锋!”
“哦,阿九啊……”宫夜宴微眯着眼,“不是他。”
不是阿九?白芷皱起了眉头,不是阿九又是谁?她的父亲?她父亲在京城。她的母亲?毫无利用价值。她的表哥?她不信她有这个能耐让表哥以身犯险。白芷再看宫夜宴那副死德行,显然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白芷心里着急,到底是谁?
宫夜宴喝了两壶酒,脸上染着红晕,冰冷的脸上,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喝酒或许喝得身子热,他解开了白狐大氅。白芷这才完全瞧见他的脸。门外有士兵进来,朝他跪下:“殿下,一切准备妥当。”
“是吗?”宫夜宴这才从椅子上起身。当他从她眼前走过,她竟看见一张绝美的脸,不是慕屠苏的那种漂亮,而是有一种不属于男人的媚。若是单单只看他这个人,白芷不会认为他是个男人。
宫夜宴察觉白芷多看了他几眼,冷冷地对侍卫道:“赏她几个耳光。”
“是。”白芷在蒙着的状态下,被扇了几个耳光。宫夜宴道:“下次你再盯着我看,可不是几个耳光那么简单。我的鹰最爱吃人的眼珠子。”宫夜宴嗤笑道。
白芷这才发现,士兵进门到现在,目光一直在看地上,不敢直视宫夜宴。白芷在心里暗骂,这个漠北太子,简直就是一个心理扭曲的病态男人。
宫夜宴准备离开帐篷,他又戴上了帽子。白芷在他离开之时道:“我朝亡不了,你看着吧。”
“这是当然。”宫夜宴嘴角噙笑,十分肯定白芷的“傲然”。他如此回答,反而让白芷大为错愕。他不是要灭了她的国吗,为何助长敌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这般肯定光辉王朝亡不了?不可能是他觉得光辉王朝有翻身的机会,而是这次侵犯,其目的并不是要灭了他们?
白芷试图趁机逃跑过多次,但链子实在太重,她无法挪步,只好当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夜深人静,寒气十分重,白芷裹着被单听着帐篷外的呼啸冷风。不用看,她也知外头狂沙乱舞,寒冷得冻人。宫夜宴待她不薄,还给她烧炭,驱一驱帐篷的寒气,免她冻得浑身僵硬。
忽然,帐篷帘子被撩开,外头的寒风狂灌进来,白芷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勉强透过眼缝瞧见一团黑影朝她走来。白芷警备地瞪大眼睛,看见熟悉的身影:“慕将军?”
慕屠苏手里拿着一把剑,剑上沾着的血都冻住了。他气喘吁吁,看见白芷脚下的锁链,挥剑想去砍断,锁链却纹丝不动。
难道宫夜宴等的人,是慕屠苏?白芷心有不解,但此时不是她多想的时候,她忙不迭地制止他再次挥剑:“将军,你速速离开,这是圈套!”
“我来,便没打算活着回去!”慕屠苏再次挥剑去砍白芷脚下的锁链。
白芷怔怔地看着慕屠苏,无法理解他为何要这般做!
正在这时,身后围了一圈人,不仅有漠北士兵,还有白芷觉得眼熟的南诏士兵。这又是何状况?漠北军和南诏军成了盟军?
一抹绯红的身影款款走来,眼神犀利,虽未着戎装,却有一副将领的威严。白芷认得她,是南诏的大公主。
“慕将军,你可真让我失望!”南诏大公主看着慕屠苏面无表情地道。
慕屠苏停下挥剑的手,转身看向南诏大公主:“大公主不也一样吗,竟与漠北同流合污!”
南诏大公主面色苍白,冷哼一声:“我信守承诺便是。这事你无须过问。”她身旁一直戴帽的瞧不出情绪的宫夜宴忽然一把钩住她的脖子,把她搂至胸前,语气柔软地道:“阿生,该说道别的话了!别依依不舍的,为夫会吃味呢!”
南诏大公主脸颊绯红,从宫夜宴怀里挣扎出来,对慕屠苏道:“路是你选的,你在九泉之下安息吧。”南诏大公主言罢,转身离开。
白芷听不懂,看向慕屠苏,慕屠苏只是静静地看着留在那儿的宫夜宴。宫夜宴道:“明知是死路,还要来,想必你已然把虎符交给凯旋的裴先锋了吧?”
裴九回去了?白芷惊愕,看向慕屠苏,慕屠苏的眼眸有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后了然地道:“你和裴九里应外合?还是说你和太子暗中勾结?”
“我原以为慕将军是聪明之人,原来不过是只知儿女情长的酒囊饭袋。方才你可有瞧见我与阿生那伉俪情深的模样?莫不是你们与南诏大公主并未定下何种约定?”他并未明说,慕屠苏便明白,他已知晓来龙去脉。
慕屠苏轻笑:“漠北太子发动此战争,是想助三皇子?这棋走得,我可真不知有何用意。”
“江山和美人,两者选其一,我只要美人!我是趁机威胁阿生,和我重修于好罢了。谁叫她心胸狭窄,一定要报复她的同胞妹妹,自己不好下手,只好与你们约定,以帮助三皇子夺王位作为交换条件。我要是打下去,你们国亡了,她就没办法兑现承诺,以她小肚鸡肠的性格,便肯定不愿与我恩恩爱爱。而我将以泪洗面度过余生,岂不呜呼哀哉?”虽瞧不见他的脸,语气带着嘲弄,但白芷敢肯定,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是个极度扭曲的病态男人,唯独对南诏大公主温柔。
“如此说来,”慕屠苏道,“那你用计让我来这里,要我死,也是计谋之一?”
“你死不死,并不重要。只是我欠某个人人情,顺便还个人情,再者我对你十分厌恶。阿生认可的男人,死一个是一个。”
“那我不如你愿呢?”慕屠苏抬起手中之剑,两人虽有距离,剑却指向他。
“可以试试!”宫夜宴含笑地看着他。他身后一批士兵用上来,兵刃相见,刀光剑影。宫夜宴嘱咐士兵们:“莫要伤及无辜。”然后悠然地离开。
白芷看着慕屠苏以一敌百,虽他武艺了得,但寡不敌众,刀剑无眼,身上被刺伤多次,黑衣瞧不见血,他身上却一直在滴血。白芷想上前帮他,奈何脚有锁链,无法动弹。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他死在她面前吗?毕竟他是为救她而来,她再无心却不能无情。这个男人为何要来救她?明知是来送死,他们早已非亲非故,毫无瓜葛……
白芷怎会眼睁睁看着为她涉险而来的慕屠苏死去?她拼命地抬腿,试图靠近他一些,脚上的锁链勒着她的脚踝,斑驳的血迹洇湿了她的鞋,她痛苦地吼了一声,甩出沉重的桎梏她的铁球,击倒一名士兵,但她已无力再甩一次,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她这一举动,震撼了一些士兵,慕屠苏回眸一望,朝她冲了过去,见她脚上一圈红色血迹,脚在发抖,怒骂:“你疯了?!”
白芷给予他一个微笑:“不想欠人情!”
慕屠苏紧紧抿着唇,原本生气的脸上浮现一丝柔软,眼眸中满是疼惜,他轻声道:“傻女人。”
“小心。”身后有人试图偷袭,白芷推开慕屠苏,以身为他挡住那一剑,刺中了她的肩胛,滚滚热血奔涌而出。白芷脸色顿时苍白,脸上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谁想杀慕屠苏,得从她尸体上踩过。
因白芷受伤,士兵们反而露出惊恐害怕的模样,纷纷后退,仿佛她是个危险人物。白芷这才记得宫夜宴临走之前吩咐过他们,莫伤及无辜!
宫夜宴所指的无辜,可是她?白芷忽然抽出慕屠苏腰间的匕首,指着自己的脖子:“你们要是再敢动一下,我自刎在此处。”
白芷明显瞧见士兵们的脸皆变得惨白。看来她的猜想是对的。她虽不知宫夜宴为何要说这等“放虎归山”的话,但是此刻的她必须利用这一点。白芷拉着慕屠苏:“用我作为人质,要挟他们。”
慕屠苏一怔。
白芷坚定地看着他。
慕屠苏双手握拳,紧闭双眼,拿起白芷手中的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士兵们见此,面面相觑,为首一位士兵转身离去,相信是找宫夜宴解决问题去了。
但宫夜宴并未到来,士兵走上前对慕屠苏道:“殿下说了,即使你走出我们营,你也回不去。四处戈壁,你根本找不到方向。若你一意孤行,殿下允你离开。到时无人为你收尸,暴尸荒野,可别怪我们殿下不近人情。”
慕屠苏冷笑。白芷却道:“骆驼干粮备好。代我们谢过殿下。”
慕屠苏一惊:“芷儿,你不要与我同去。”
“将军,你来此,不是来救我的吗?我既已在你身边,你岂有弃我不顾之理?”白芷字字铿锵,丝毫未有女子的胆怯。慕屠苏定定地望着白芷那张柔弱的脸,一时感叹,这样娇弱纤细的身子怎会有这样的坚定,愿与他同生同死?他知她已移情,未料她还愿与他同死。
慕屠苏淡笑:“裴九是个好男人,祝你和他幸福永久。”
白芷还未来得及回神,慕屠苏一掌朝她劈去。慕屠苏或许不会忘记白芷望她的最后一眼,惊讶……眼眸中的惊讶仿佛夹杂着许多的情愫,他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爱她,却不忍心她和他一起送死。既然她心里没有他,而她心里的那人会给予她安稳静好,他没有权利去剥夺。他明知娶南诏小公主会伤害她,却还是那么做了。因为自小他的父王不断告诫他,他是为了助三皇子夺嫡而来,为三皇子而生,为三皇子而死,不顾一切。他应誓在先,注定辜负她。
如此也好。
她爱着另一个男人,与他无关。她不会因他的离去而难过痛苦。她的世界,并无他的痕迹,如此,也好。
白芷软绵绵地倒在慕屠苏的怀里,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嘱咐士兵:“记得给她腿上上药。”慕屠苏看也不看白芷一眼,走出营帐。
宫夜宴站在营帐的窗边,看着慕屠苏牵着一匹骆驼离去。他嘴角绽放着似一朵妖艳的花的笑容,惊艳而又寒冷。一切如他所料,后续发展,他突然极度期盼了起来。
若他死,痛苦的是谁?若他不死,痛苦的又是谁?看着有情人痛苦扭曲的脸,宫夜宴忽然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都尝尝吧,那种比蚀心香更为可恶的心痛!他笑着转身,看着床上熟睡的脸。她正皱着眉头,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宫夜宴以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眼眸透着心痛与神伤:“阿生,你让我痛苦一辈子,我却不忍伤你半分。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可恨的女人?”他深知这个女人之所以答应与他重修于好,并非是对恭亲王的承诺,她向来是个把誓言当放屁的女人!她不过是不想让两国正面交锋,来个三国鼎立,好控制平衡。她支持智才兼备的心有城府三皇子,而不是无所事事的好色太子,不过是想让光辉王朝茁壮起来,当他们抵抗漠北的盾牌。他怎会不知?可他为了得到她,竟助纣为虐!他真不是个合格的太子!
南诏大公主翻了个身,被子下滑,香肩露了出来,脖颈间是斑驳的痕迹。宫夜宴瞧着那些吻痕,心情大好,哧哧地笑了起来。他脱去外袍,钻进被窝……
“宫夜宴,适可而止!”
若道有情,何须负情?
白芷脚上的锁链被人解开,以一种贵宾的待遇睡着软床玉枕。可她当晚,便失踪不知去向。这是宫夜宴所未料到之事。为避免计划变动,他选择封锁了此消息。
五日后,裴九挂帅抵抗漠北大军,神乎奇迹,以少胜多,使漠北连失三座城池。裴九凯旋,太子出城相迎,他甚得宠信。康顺帝封裴九为大将军,代替失踪的慕屠苏,赠美人数名,黄金千两。
值得高兴的诸多喜事,却未曾让裴九大将军一展笑颜。皆知他在此战役之中失了新婚妻子,即便皇上赠予他美人,却换不来一个他想要的白芷。他派了许多人去戈壁找寻她的下落,全部杳无音讯。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也愈来愈沉,愈来愈不安。
“九爷,七爷又吐血了!”家仆冲向书房,对伏案疾书的裴九禀报。裴九立即放下手中的毫笔,冲出书房,朝裴七的住处奔去。裴七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有余血未擦净。大夫正为他把脉,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把他的手放回被窝里,起身离开。
裴九尾随其后,两人站在门外,脸上皆凝重。
“我看七爷也就这两三天的事情了。”大夫颇为感伤地对裴九道出事实。
裴九凝重地点头。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当他回京,裴老将军自杀,裴七因脚伤感染,诸多病皆缠身,大夫已判死刑,他已做好了准备。算算时间,是到头了!
大夫再道:“九爷,虽近日有转暖的趋势,但你还是要注意御寒。你的寒毒之症也不轻,要多加注意,以免病情加重。”
“多谢王大夫提醒。”裴九点头应是。
送走王大夫,裴九的心,顿时沉如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仿佛害怕自己的末日来临。一想到白芷,裴九心生悲切,悲苦地自嘲而笑。他的芷儿,还活着吗?
又几日,裴九收到一封信,待他拆开看了看,立刻喜出望外。他立即让管家备马,带几位随从,亲自出城。
到底是谁,能请得动大将军,且让大将军眉开眼笑?答案呼之欲出,他的芷儿。
当裴九在十里坡瞧见白芷灰头土脸,嘴唇泛白,衣服残破不堪时,他震惊了。白芷坐在马上,身后是奄奄一息的慕屠苏。他们俩怎么在一起?
白芷哭着看向裴九:“阿九,救他,他快要死了!”
后来裴九才知,他们二人在荒漠里经历了什么。白芷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慕屠苏,她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宫夜宴疏于防备之时,偷了一匹马去寻慕屠苏。他身上有伤,且血流不止,如此离开,必死无疑。
她寻了一夜无果,本想等白天追日找出路,却偶遇倒在荒漠上晕厥的慕屠苏。她便为他上药,待他苏醒。两人在荒漠之中一同寻找出路,却怎么也走不出去,食物和水都吃光了,恐有饿死之危机。他们辗转于沙漠,无水解渴,无奈杀了马,喝马血!后来他们又杀了骆驼,本想依葫芦画瓢,喝骆驼血,却惊奇发现骆驼肚子有储水。原以为那些水足够他们顺利离开,她脚有伤,走不了多远,是慕屠苏身有伤口却执意背她一步步走,步伐慢了,水很快便被喝光。白芷本想忍忍,毕竟她是靠在慕屠苏的背上,喝不喝水无碍,于是佯装喝水,实则把剩下不多的水全给慕屠苏了。未料,她却晕死过去。待她醒来,才知她之所以醒来,是慕屠苏放血给她喝,为她续命。她是累赘,慕屠苏却不肯放弃她,鼓励她,让她幻想若是能活着出去,将来能有怎样的幸福生活。其间多次,慕屠苏割伤自己放血给她喝。她几次试图也割伤自己回赠他,皆被他阻拦。他总称:“你有人等,他在等你,你不能死。我没有任何人,死不足惜。”他还说:“没有和自己所爱之人相守,是一件极为可悲之事。所以,你为了裴九,不能死。”
他们熬过来了。只是,他快要死了……
白芷没日没夜地照顾慕屠苏,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她心惊肉跳。裴九便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那样的白芷。虽然她眼中无爱无心痛,却有担忧与关切。他心里十分难过纠结,不是吃味,而是对于自己的扪心自问。他是万万料不到慕屠苏会如此鼓励白芷,他这是放手,还是惺惺作态?
其间,尹香来过。她陪着裴九注视着白芷问大夫时那关切的神情。尹香道:“阿九,她已是你的人了。”
“是啊,她是我的。”裴九喃喃自语,似乎未曾用心去回答。
尹香瞧着裴九这样,惴惴不安:“阿九,我希望你快乐。”
“我怎会不快乐?”裴九回身看尹香,嘴角上翘,“仕途光明,手握兵权,我爱的女人爱的是我,将来会为我生儿育女,以后会子孙满堂,承欢膝下,我怎会不快乐?”
“如此便好。”尹香讪讪而笑,心却沉甸甸的。
希望能如此。
“你今日来,是他又来信了吗?”
尹香怔了怔,收紧自己的袖口,摇头道:“哪里来的信,你多虑了。”
“拿来吧,尹香可骗世间所有人,却不会骗我。”裴九看着尹香躲闪的眼眸,认真地道。尹香叹了口气,把信从袖口拿了出来。裴九拆开信看了看,歪嘴自嘲而笑:“他真是算准了日期。”
尹香大惊:“难道七爷他……”
尹香还未说完,裴七的贴身小厮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满脸泪水地跪在裴九的面前:“九爷,七爷……七爷去了。”
关于裴七的离去,仿佛有预知一般,裴九的心境十分平静。丧事办得风风光光,连太子也来府上吊丧。昔日的将门世家裴家可谓是风光再现,即便是表现在丧事上。而这其中,最为纠结的便是白芷了。她一边要照顾昏迷不醒的慕屠苏,一边又要安慰丧兄的新婚丈夫。
头七那晚,白芷想陪着裴九守夜,两人跪在灵堂,气氛沉闷而又诡异。裴九忽然唤了一声白芷,白芷回眸看去,见裴九并未看她,而是低头烧着纸钱问她:“芷儿,你从何时爱上我?”
白芷一怔,不知他为何问起这等事,她答:“兴许你不知道,花灯会上,你答出‘白日衣衫尽’的谜底时,露出那睿智而又自信的眸光,我便知,你是我要找的人。”
裴九的记忆里哪里有这事呢!那么她所爱之人并不是他。他凄凉地笑了笑,把白芷搂入怀中:“芷儿,那你可知我爱不爱你?”
白芷又是一怔,答不上来,只道:“你曾说过爱我!”
“是吗?”裴九因丧兄忙着丧事加之心情不佳,未多加打点自己,唇边蓄了点胡楂,蹭了蹭白芷娇嫩的脸。白芷觉得裴九心事重重,想问又深知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为他担忧。
有些事犹如风雷闪电般,不可预知。裴九性情大变,自裴七丧事过后,他开始流连花丛,回归“本性”,常常夜不归宿,独留白芷一人守着空房。白芷刚开始心里极为难受,心有怨念,试图挽回裴九,最终无果。如此这般时间久了,白芷便也麻木,一门心思地去照顾久久不能醒的慕屠苏。随后不过一月,裴九纳了两个妾,皆为京城响当当的美人,可谓艳福不浅,羡煞旁人。白芷则被视而不见,不得宠幸。白芷想眼不见为净,直接搬离太子为她二人建的别院,远离裴九。若是两人不幸遇见,裴九总会挖苦她:“若是你觉得委屈,我们可以和离。”
白芷总是闷不作声地离开,不给他答案。她是想和离,可她爱他,爱得卑微,舍不得,一面心碎,一面含笑抹泪,佯装未曾难过。这样的日子足足维持两月之久。
五月天,天朗气清,适合官家出城狩猎。皇家每年初八便会出城去狩猎,骁勇善战的三皇子团每年独占鳌头,风光无限。今年,或许有例外,三皇子少了慕屠苏这位勇将,而太子那边又多了裴九这样的奇才。
初一,阳光正好。
红翘对白芷道:“夫人,莫要说红翘多嘴,姑爷有些不正常,前些日子,我见姑爷酩酊大醉而归,未去院子的那两只小妖精那儿,而是独自在书房里睡,不符合姑爷这段时间贪欢的表现。”
白芷此时在看书,神情极淡,点了点头,算是听着了,却继续看医术,研究慕屠苏久病不起的原因。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有位叫秋蝉的姑娘求见。白芷那木讷的脸上这才多了一份动容,眼睫颤了颤,让人招呼秋蝉进来。秋蝉依旧是秋蝉,穿着绯红武衣,大大咧咧地坐在白芷身边,敲着桌子道:“芷儿,关于慕屠苏的症状,我家相公有眉目了,让我把他驮回去。”
白芷久见慕屠苏不醒,而自己又毫无头绪,只好找神医也便是秋蝉的相公相助,谁知,真的有盼头了。白芷一边兴奋,一边又有疑惑:“为何要把慕屠苏带到苏城?”
“相公说大漠有一种草,可致人长期昏迷,名为忘归草,与骆驼食用的草极为相似,常常被骆驼勿食。因骆驼较为特殊,可自我储存食物,毒不会当即发作,但若是人被误食……”秋蝉眼巴巴地看着白芷,不再继续说。白芷却已然领悟。定是从骆驼肚里取水以致中毒了,当时她舍不得喝,水全部给慕屠苏喝了。
“我们苏城不是有个温泉吗?温泉旁边有种特殊的草,这草的自然香气便是忘归草的克星,我家相公的意思,就是让慕屠苏在温泉旁边躺着,觉得脏了,直接扔进温泉泡泡也行。总之,要在温泉那儿待上最少七七四十九天。”
白芷领会,颔首,对一旁发愣的红翘道:“去收拾收拾。”
“小姐,你也要去?”
白芷一顿,也不知自己当不当去了。秋蝉见她犹豫,再大大咧咧也知她的顾虑,解惑道:“我送去便是了,你还是待在这里吧。”
白芷犹豫再三,方想点头,门外忽然传来裴九的声音:“这儿她也待不得。”
白芷转头看他,却收到一纸休书。白芷一怔,还未开口,裴九便道:“休妻有七出,你可知你所犯第几出?”
“不知。”
“不忠。”
“……”白芷咬紧牙盯着他看,他却坦荡荡地看她,一脸的不屑,毫无不舍。白芷眼里蓄满了泪水,夺过休书,强忍着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对秋蝉道:“秋蝉,我们走吧。”
秋蝉深深地看着裴九,默默点头。
白芷离开裴府,心情极为沉重,一路上沉默不语,秋蝉拍拍她的肩膀,未有安慰的话。因为秋蝉当时看到裴九那双眼里也早就蓄满了泪水。她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她只知,她相公吩咐她,带慕屠苏回苏城,然后在随行期间,把一包药粉倒进茶水里,给白芷喝。她不知她相公为何那般笃定白芷会跟着回去,也不知她相公给她的这包药粉到底是什么。但她相信她相公。
秋蝉照做了,白芷自此昏迷不醒。在白芷昏迷的这段时间,风云在变,翻天覆地。
慕屠苏在苏城醒来,鼻间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他迷茫地睁开眼,却见秋蝉对他莞尔一笑:“料到你今天能醒。”
慕屠苏怔了怔,不反驳,也不赞同,而是问:“这是哪里?”
“苏城,慕将军。”
“苏城?”慕屠苏喃喃自语,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变得急躁,“我记得我和芷儿逃离漠北大军营地,进入荒漠,怎么会来到南方的苏城?芷儿呢?”
“算算日子,她这会儿也该醒了吧。跟我来。”秋蝉走出房门,苦涩地笑了笑。
慕屠苏跟着过去,走进一间房,里面有柳氏,还有白芷的亲生父亲。宋神医见慕屠苏进来,便招呼其他人离开。宋神医关门之前,对慕屠苏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待她,这是裴九对你最后的请求。”
宋神医之所以让白芷昏迷,是怕她扛不住噩耗。
慕屠苏一怔,还不大明白,床上的人儿有了动静。慕屠苏冲上去,唤了一声:“芷儿。”
白芷皱着的眉宇舒展,幽幽地睁开眼,见慕屠苏,压着嗓子,软而湿地喊着:“苏苏……”
她喊他,苏苏。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钦慕与幸福。
白芷抬起手,抚摸着他英挺的鼻、微干的唇,哧哧地笑了笑。
慕屠苏亦哧哧地笑,以手抚着她的脸,轻轻喊了一声:“芷儿,我爱你。”
白芷恬静地闭着眼,脸在他有着老茧的大手上蹭了蹭,以示她的满足。
京城东郊,有座坟。尹香站在坟前,看着坟墓上清清楚楚刻着的“裴九之墓,立墓人,爱妻白芷”。尹香看着天,像是对裴九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天是三皇子的了,而这块地,是个蠢材的了。”尹香仰着头,泪水自眼角滚滚而下。
初八那天,皇家狩猎那天,裴九一箭射穿太子的心脏,太子当场死亡,裴九亦被当场抓获。裴九杀人的动机是报仇,老皇帝要诛他九族,赫然发现,整个裴家只有他裴九一人,妻子已休,妾被遣散,无子。
受三皇子所助,尹香去看裴九,他瘦了很多,加之寒毒在身,未加调养,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尹香站在牢笼的那一端,心痛地问:“值得吗?”
裴九只是笑笑:“世间所有的大夫,就连赫赫有名的南诏国师都说,我活不过三年。早三年晚三年又有何干系?与其白白死去,不如干点坏事死了算了。”
“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南诏国师签的契约。”
裴九一怔,不言不语。
尹香道:“我知你被南诏俘获,偏巧寒毒发作,南诏国师救了你。他告诉你,你活不过三年。你万念俱灰,想等死又心有不甘。南诏国师告知你国情,你也自知光辉王朝要是落在太子手上必然败掉。而南诏也不想光辉王朝亡国,因为南诏根本没有把握抗衡不断崛起的漠北,只有三足鼎立,才是权衡之策。而南诏有一种传奇的蚀心香,你心恋白芷而不得,被诱惑,所以与南诏签了契约,帮助三皇子上位!只是为何,你要用如此残忍的方法对待自己?我不理解。”
“因为,我不想活了。”裴九很平静地说出理由。
尹香那个时候并没有懂,直到他被问斩,老皇帝去世,三皇子登基,尹香去了趟苏城,看见白芷挺着肚子提着菜篮在街上走,慕屠苏从后面跟来,抢过她手里的菜篮,扶着她,笑容满面地与她有说有笑之时,尹香才明白,他如此残忍对待自己的理由。
因为,成全。
解开蚀心蛊的方法,除了爱者与被爱者死去外,还有第三种解蛊方法,施蛊者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