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轻寒看着桌上的纸笺没有说话,上面写着大大的四个字:后会无期。力透纸背,简直要将写字之人的怨气刻于纸表。
晏轻寒垂着眼,摩挲纸笺,问道:“何时走的?”
杜逢舟睨着晏轻寒的神色,答道:“寅时。公子,我派人去追小姐吧,脚程快一些应该能追上。”
这边,春深骑着赤雏出了亭山,一路上的思念、难过和委屈,在进入连阳城时,被没顶的热闹气息给掀得一干二净。原本还一步三回头地张望,没见着人来追她,还在山脚等了等。可等了两天都没等到人,春深一气之下就快马加鞭入了城。
连阳城隶属钦州,南邻焦海,北接攀岭。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好在地势险要,形为枢纽,南来北往要什么有什么,更别说在亭山待了十年的春深,走在街上瞧着什么都新鲜。只是逛了一会儿就有些意兴阑珊。
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晏轻寒从小找给她玩的那些小玩意儿,早把她给惯坏了。什么琉璃灯连城盏、连南海的贝母珍珠,都被她用来打弹弓,街边摊贩上千篇一律的小零碎,哪能真的入了她的眼。
实在无趣得紧,春深便找了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吩咐小二给赤雏喂上好的马草,自己则作男子打扮,换了一身绣了白银丝线的黑衫,进了连阳城最大的一家赌坊。
春深常窝在书阁翻书,晏轻寒也不管她看了什么,只觉她看书的样子不似平常,甚是乖巧。谁曾想她竟能在那些浩瀚藏书里翻出了几本折子戏,有一卷写的正是《白面书生怒闯黑赌坊,英雄救美得良人》。
俊俏书生一把玉骨扇打得众人落花流水,救得一名被赌父卖身的美貌小娘子,小娘子盈盈一拜谢过公子,又道是“大恩难谢,唯有以身相许”,最终二人携手相去终成眷属,传为一段佳话。
彼时春深情窦初开,被戏折子里的郎情妾意所感染,于是对这赌坊存了一些旖旎心思,还曾闹着要下山,要去赌坊看书生救美,直到杜逢舟教了她一些“绝活儿”,这才被安抚下来。
而春深则凭着这手“绝活儿”,在赌坊里赚了个盆盈钵满。众人看她小小年纪赌技了得,只用一两银子便赢走了一千两,便纷纷跟在她身后下注。对面的庄家满头是汗,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到身边耳语,庄家点点头,对春深开口道:“这位小公子,小赌无趣,不如随小的去内里,玩一把大的,如何?”
春深听罢往椅子上一靠,抬眼问道:“怎么个大法?”
“既然是大的,自然得由‘大庄家’说了算。”庄家低着头似是恭敬,语气却是不容妥协。
春深嘴角弯了弯,一拍桌子,“走着。”
“且慢。”一股力量轻轻落在春深的肩上,却让她有些动弹不得,春深一愣,微微仰起头,瞧见了半张俊俏却陌生的脸。
只见那男子对庄家说:“两人对赌未免寡兴,加上在下一个如何?”
“这……”庄家看了看来人,有些面生。
男子朝身后伸手,立马有人备上五千两银票,男子便说:“这下,又如何?”
庄家这才点了点头,朝一旁的小厮使去眼色,将二人领往内阁。
内阁相当隐蔽,竟藏在一间房内。庄家打开暗门示意他们跟着,便躬身走了进去。春深一脸好奇,正欲走进,就被男子拦了下来,他看了身后跟着的侍从一眼,那名侍从便走到前面打头阵,春深跟随其后。
暗道甬长,每隔三丈便有一处火把,春深感觉他们一直在往下,伸手摸了摸石壁,果然是湿润的。亭山也有暗道,但要干燥得多,偶尔遇到特别热的夏年,春深便会整日整日地躲在里面,但晏轻寒每次都能轻易地将她找到。他不让春深夜间宿在这里,怕伤了风寒。
春深忽然就有些不开心,因为她想晏轻寒了,不知道晏轻寒会不会想她。
突然衣袖被人拉了拉,春深侧头一看,身后的那名男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边,只见他压着声音低低道:“姑娘,烦请听在下一言。这个赌场有问题,在下正派人着手调查,搭上姑娘实属无奈,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在下定会护姑娘周全,还请姑娘待会儿跟在我身边。”
宋衍一边说着,一边注意身边姑娘的神色,只道在她惊慌之下立马安抚,不要引起他人猜测,没想却没能看到意料中的反应。反而是春深听罢,一双杏眼瞬间变得澄亮,压低的声音里透出按捺不住的兴奋,“这么好玩儿?让我猜猜,难道是要英雄救美?!”
宋衍愣住,春深又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宋衍心想:你从头到脚看起来都是姑娘。但嘴上还是嘱咐道:“进了前边儿的门,就是杀人的买卖了,我知姑娘胆识过人,但还是以自身为重,不然免不得家里人一顿伤心。万事有我们这些男子顶着,断不能伤了姑娘分毫。”
春深被这席话引了心神,不由得将这男子好生打量了一番。明秀说世间多得是嘴里抹蜜、背捅三刀的男子,但春深却觉得他这番话说得极为熨帖。当下抿了嘴角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打定主意待会儿只看戏,不惹事。
众人进了一扇石门,石门里面颇为宽阔,而大间又套着小间,春深往里走着,也估摸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大。其间还有众多小工穿行其中,搬着东西运来运去,甚为忙碌。宋衍打量着一切,又看见侍从朝他微一点头,心下便有了计较。
庄家将他们引到一张赌桌前,便躬身退下。春深玩着面前的骰子,朝面前的中年男子问道:“你就是大庄家?”
男子颔首,“正是。”
春深便问:“赌什么?”
男子不答,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姑娘,我不会赌。”
春深有些郁闷,为什么谁都能看出自己女扮男装,当下不悦道:“不会赌让本姑娘来做什么?!”
男子听罢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当然是要姑娘的一只手了。不想秦某今日得以大开眼界,竟能亲眼瞧见江湖失传多年的鬼影手,一招偷天换日倒是遮了庄家的眼。姑娘既然敢在我的赌坊出老千,那么想必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春深心道:这是碰到懂行的人了,但面上丝毫不见慌乱。所谓江湖事,江湖了。春深大方地将一只手放在桌上,看了宋衍一眼,又翘起嘴角朝大庄家挑衅道:“本姑娘长这么大,还真没怕过,不就是一只手么,砍呗。”
这边春深颇为豪爽地让出一只手,那边宋衍简直要对这位姑娘的胆量服得以头抢地。春深颇为无辜地看着宋衍,仿佛在说“是你说会护我周全的”。
宋衍无奈地笑了笑,抽出腰间软剑,三两招就将扑过来的人打趴在地。春深看出他使的是海潮剑法,一招一式,如浪来,如潮去,由他使出来甚是潇洒好看。
大庄家看着满地的人,赶紧又叫了一队私卫过来。宋衍看着这些人却问了一句风马不相及的话,他说:“大庄家可是京城人士?”
大庄家黑着脸没有回答,宋衍却笑了,“要我说啊,秦主簿不是京城人,却胜似京城人。在下说得可对?”
大庄家闻言眯了眯眼,紧握着扶手的手指就要做出某种动作,他问道:“公子何人?”
宋衍收了剑,在春深身边坐下,对大庄家说:“二月前,京城流进一批银票,不出半日就从各种渠道散去,顷刻间,五千万两不知踪迹。等再过了半月有余,几乎每家大户手里都有几张从外面流进来的银票,上面印着皇家的监章,可惜,竟都是伪造。”
宋衍问道:“不知大庄家可知道这事?”
大庄家额头冒汗,“连阳离京甚远,未……未曾听过。”
宋衍点了点头,从侍从手里接过一块板子,大庄家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宋衍将那块板子推到大庄家面前,“可认得这个?”
见他招了个人耳语,宋衍便道:“不用派人去查看了,这就是你的那块母板。连阳王家的秦主簿。”
大庄家大惊,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宋衍好整以暇,只听一阵唰唰拔刀声,竟有大半的刀剑冲着大庄家。大庄家见状,这才发现自己的私卫不知何时已被换了人。他咬牙道:“既知我主子是谁,小儿怎敢?!”
“有何不敢?”宋衍嘲道,“小小藩王又如何?闹点小风小浪也敢妄想换了天!”
言毕于此,多说无益。敢把藩王不看在眼里的,除了天家,还能有谁?大庄家顿时失了魂,宋衍派人将其余党押下,转身便去寻春深。他本意带上一个好手引起赌场的注意,然后趁机找出印造银票的暗道,谁知春深弄出的动静比他还大,只好临时起意搭上这条线,将春深卷了进来。
可是宋衍找了好久都遍寻不得,正担心是否出了意外,就听见私卫说,那姑娘方才趁乱先走了,还顺走了他之前拿出来的五千两银票。
宋衍哑然,摇头笑了笑,心道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