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夜深如墨,茂密的山林中黑影森森。
几个时辰之前,言淮与赫连渊同时入林。
出发前,言淮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几乎是在恳求,声音甚至带点颤:“靖王的尸首在何处,能不能归还于我。”
靖王殿下言沐,正是言淮的同胞弟弟。
赫连渊扬了扬手中的弓箭:“若是殿下今日所狩得的猎物多于臣,臣无有不从。”
他的脸上尽是讽意:“不过殿下从小体弱娇养,怕是这弓都没拉过几回吧。射箭时可千万别闪着腰了,还是善自珍重的好。”
说罢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眼下已经过去得有三四个时辰的光景了。
我抬眸看了看天色,云团越积越厚,狂风自四周呼啸而起。
有几队人马入林去寻找言淮,我望着越来越阴沉的天,心底蓦然收紧。
早在言淮入林的时我就应该跟着去的,硬是被我爹给拦了下来。
他老人家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悄悄绕开我爹的守卫,爬上马背,一路往天痕山行去。
当我冒着狂风暴雪找到言淮的时候,天地已经一片混沌。
而他倒在一片灌木之中,不省人事。右腿的旧伤又被撕裂开来,血肉模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已然咽气的野鸡。
我拼命将言淮拖到马背上,一手拉马,一手用树枝探路。
很多个午夜梦回的夜晚,我都会梦到那个雪夜,北风吹得似乎随时都可以摧林毁木,雪片密得叫人睁不开眼。
可是在我找到他的那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一个词。
心之所安。
即使漫天风雪,可我从未如此清明的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八、
我和言淮困在风雪之中整整三日。
在山洞里,他一直止不住的战栗,嘴唇被冻得乌青。
我除去他身上潮湿的衣物,将他腿上的伤势简单的处理了一下,用大氅紧紧地裹住他。
“哐”的一声,一个小小的玉饰从他衣服中掉落下来。
我拾起一看,是一枚做工精致的玉哨。
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加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唔——”言淮似乎有转醒的迹象,我连忙上去查看,只见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眼神懵然无害,全然不像往日那般只会恶狠狠地瞪着我。
“这是……在哪里?”他发出喑哑的声音,艰难地撑起身子。
他又看了看面前一脸狼狈的我:“是你救了我吗?”
他看见自己被换下来的湿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自己的怀中摸去。
看见他在摸索,我故意把玉哨在他面前晃了晃:“殿下在找这个?”
他一把夺过来,我怕他牵扯到伤口,不敢与他争抢,看着他把玉哨小心的放在荷包里,放在衣襟里妥帖收好。
我见状忍不住的询问:“这玉哨对殿下如此重要吗?”
他抬眸看看我,没有说话,怔忪的目光停留在我满手的血泡上:“这么大的风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又搬来几根枯枝,想让炭火烧得更旺些:“末将不是说过,只要都督一日没撤末将的差事,末将就要一日保证殿下的安全。”
“你骗我。”
我拨弄炭火的手一顿,感觉他的声音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乐儿已经被杀了,对吗?”
回答他的只有洞外山野凛冽的风声。
言淮惨笑一声,声音如同空中破碎的羽毛:
“你何必骗我?让我苟延残喘至今。”
当晚,言淮就因为高烧而陷入了昏迷之中。
而他腿上的伤势,若是再不救治,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我扶着他走出山洞时,外面早已是千里冰封,马匹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咬一咬牙,将言淮驮在了背上,在雪地里踉跄地往前奔去。
他伏在我背上烧得昏昏沉沉。
为了不让他一直沉睡下去,我提着一口气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末将在投军之前,在娘胎里便已落草为寇了,爹爹虽是寨主,可是天下都乱成这样,何况一个小小的凤凰寨,也是像这样的冬日,我们仍然要上山打猎才能填饱肚子,有一次也是遇见了这样的大雪封山。”
他含含糊糊地问:“然后呢?”
“很多细节末将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近乎绝望的时候,我爹说,行到末路,定要生出置之死地的勇气。”
当白雪皑皑的山路尽头突然闪过一丝火光。
他鬓间的碎发垂落下来,伴着少年低低的嗓音,落在我的耳畔心底。
那天他说的是:
“多谢。”
九、
言淮因本身就身体羸弱加上伤势沉重,在回到军营的时候,就已然昏迷不醒了,赫连渊沉吟片刻,决定将他带回乐城行宫,请太医救治。
而言淮在行宫养伤的那段日子,是我与他相处最快乐的日子,至少对我而言。
经过雪地遇险这遭,他对我的态度平和了许多。
他不再终日愁闷,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安静在行宫里养伤。
或许是从小熟悉的行宫让他心安,唇边偶尔也会含着几缕笑意。
我每天会按时给他换汤送药,嘘寒问暖。
甚至有时会换回女装,只为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色。
我替他打了一副拐杖,在打磨的时候,木刺扎进我的指甲里,钻心之痛,我一声都没吭。
每至傍晚清晨,我都扶着他在有风的庭院里,练习行走。
夕阳从远处的山峦上斜射而来,暮云四合,整个庭院都似乎笼罩在一层瑰丽又柔美的烟雾之中。
也许是此时氛围真的太过美好,言淮开口问道:
“你叫薛祺?唯春之祺的祺吗?”
我摇了摇头,笑道:“我爹就是一介山匪,怎么会起这么有文化的名字,我生于岐山长于岐山,我爹就地取名。”
他凝视我片刻,拉着我走到梨树下的一方石桌前,取笔蘸墨。
拉着我的手一笔一划的写下两个字,薛岐。
言淮清清冷冷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仿佛带着那日天痕山上的冰凉雪意,直直飘到我的心底:“薛岐,真是个好名字。”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惹得我一阵心悸。
我抬首望向他,此刻的庭院寂静无声,唯有梨花飘落晚来风。
我第一次凑这么近看他的眼睛,看见他眼中的日月山川,星汉迢迢。
看见他眼睛中倒映出自己脸上早就染上烟火霞色。
当落日隐入山穹的瞬间,余晖勾勒出我和他的身影交叠,就如恋人般亲密无间。
仿佛彼此从不是对立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