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拉扯感越来越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的眼前开始模糊，意识也慢慢地，慢慢地沉溺于无边无际的黑暗。
但他依旧死死睁着双眼，眼眸里流露出无限的祈求，逐渐消沉的意识里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向神明发出祷告。
“我还不想死啊……”
※※※
北关城下。
“这已经是第三批人了！”
穆山面容哀恸地叹出了一口气，在这隆冬的边关寒雪天里，如一缕狼烟袅袅升起。
他的面相沉着而老练，胡茬很短，皱纹不显，看上去年岁不大，但事实上已过了不惑之年。十七岁入关，如今守关已有三十余年，名声虽不昭显，但好歹也是北关的一名统领。你可以怀疑他的年龄，但却绝不能怀疑他的资历。
“总司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吗？”
作为他的直系下属，尹烈向来很机灵，但此时此地却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减轻他的忧虑，只能如实地摇了摇头。
“还没有……”
穆山一下子沉寂下来，他知道北关总司当甩手掌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没想到过分到这种不管不顾的地步。
“我亲自去一趟总司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此事得报予最近的雪虎城知晓，雪虎城的快马会让我们的消息送得快些，早些让王城来做出决断。”
显然他已不信任北关总司能解决问题，一直受人暗地里诟病的‘养老总司’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去也只是请示一番，以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眉宇间撑开了好几条少见的皱纹。不像战事频繁的南境，常年沐雪的北关已经太平安逸了多少年了？现在也终于轮到他们来承受恐惧了么？
得到指令的尹烈应声就要离去，但是朝他们迎面而来的一匹高头大马却让他突然止住往前的脚步。他抬了抬头，望见马上的主人，下意识地想要绕路而行，穆山的手掌却搭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
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昂然的青年，他着一身束紧的黑皮貂绒锦服，头顶盔帽，外覆银光闪闪的精致环甲，腰间斜斜地配了一把长剑，高筒雪地靴在马鞍两侧一晃一晃，一副悠然的姿态。
马上的青年露出浅笑，他的笑容并不难看，反而还有些清秀英俊，但是穆山看着他，眼底却闪过一丝厌恶。
对于怎么也不可能成为自己人的王城豪门子弟，他一向是没有好感的，更何况是这个明面上流放，实则在这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的世家公子。
穆山知道，这人是王城越家一名世子，越家在王城内颇具声名，据说在王朝中有不少弄权之人，这世子本也捞了个一官半职，然而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说是被罢黜到北关来做一名守关的兵，但看这鲜衣怒马的，却哪有一点关兵该有的样子？恐怕是大将军都没他这么威风吧！
他虽看不惯这厮行径，却又不好得罪，他一个边关的小小统领，怎么与王城的豪门望族相抗？心里想着反正这毒瘤迟早也是要被那些玩弄权术的人弄回去的，只要做的不是太过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眼下他却不能当做没看到。
越千泽信马由缰，在两人身旁停下了，却没有一点下马的意思，只是在高马上居高临下地朝着两人瞥了一眼，又望向关外远山。
风已停，寒冷却依旧彻骨，远山白雪披覆，但不知是否天色阴沉的缘故，看上去竟似乎有一层厚重的霾，让人看不真切，看不分明。
他拢了拢高领上的暖绒，贴近自己的肌肤。北关如此寒冷，是处惯了冬暖夏凉城都府邸的他所不能适应的，他现在无比怀念那些包裹软玉温香的暖被，但没有多少后悔。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是出来的时候没有把那件既拉风又御寒的斗篷带上，勉强套上了这身特制行装配套的该死盔帽，出来的时候耳畔却呼呼生风，冷得要人耳命。
“越千泽”，穆山开门见山，说话不带什么客气，“你穿这身行装，想干什么去？”
越千泽像是本来就在等穆山发问，这时懒洋洋地回转过头，像是请示，却又更像是在发号施令，说道。
“自然是去探明边关巡逻兵失踪之谜。”
听到这话，穆山当即沉下了脸来，脸上清楚地携着不悦。
“此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少在这给我胡来，下马！”
穆山一声威言恫吓，站在这两人中间的尹烈身子没由来地打了个激灵，感觉空气更冷了些。
越千泽却没有一点挪胯下马的意思，面对穆山严肃的辞容，他只是轻飘飘说道。
“我说穆头儿，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他的声音藏在锦领貂绒里，像风声一样呼呼地刮出来，凌冽得像是一把刀。
穆山感觉到心中一阵刺痛，面如沉水结出冰霜，吐出来的言语也像是一块寒冰。
“无知者才无畏！”
越千泽的嘴角在领中扬起，回音一般的笑声从厚厚的衣领里闷闷地传出，愈显得讽刺。
“穆头儿，人愈老愈胆小，这是人之常情，你不敢去，我本不会笑话你的，不过你硬要倚老卖老地说这种话，来掩饰你的胆怯，还要显得你知之甚多，我却是忍不住的。你要是真知道什么，那麻烦你告诉我，为什么‘森罗林’的巡逻兵去了三批，屁都没传回来一个？你可不要告诉我，他们都被野兽叼走了，这天寒地冻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野兽这么好胃口？”
穆山牙关直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他似乎做出了重要决定，尹烈看见他的额头有青筋凸起，然后就听见他说。
“我是怕你们这些崽子吓破了胆！那‘森罗林’曾是‘厉魔’出没之地，你以为很简单吗？你这样去，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厉魔？”越千泽重复了一次这两个字眼，像是在确信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然后他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阴阴地笑了起来。他很想敞开怀来大笑，但是由于寒气过重让他放弃了这样的举动，然而他虽没敞怀，但笑声却是无论如何止不住的。
“原来你想的是这样，可我不是三岁小孩，也不需要听床边恐怖故事。”他的目光轻蔑不屑。
“厉魔是什么东西，千百年前的物种？传说中的存在？”
尹烈站在那里，身体不免有些战战兢兢，他能瞧见到穆山眼皮底下强自遏抑的怒火，也知道穆统领的权威和资历正在受到一次次的挑衅和质疑，偏生这挑衅质疑他的人表面上还只是个最低级的兵，尹烈虽不曾身居高位，却也知道这一定难受得紧。
但越千泽没等穆山真正发起火来，忽又开口说道。
“穆头儿，你知道为什么你混了这么多年，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吗？”
穆山像是突然被一把冰冷的利剑刺中，怒火中熄，浑身有些僵硬。
越千泽如一个怀揣着尖刀的猎人步步紧逼。
“就是你不懂得把握这样的机会啊，富贵险中求，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就算破天荒掉下来了，你却躲在自家的暖房里，要落到你手上，还得在你那密不透风的小统领府上砸开一个大窟窿，你觉得容易吗？”
越千泽伸出三只手指。
“损失三批人马，鬼影没见一个，你现在把这消息报上去，你觉得王城是会给你一面锦旗挂上然后升你的官，还是判你失职，让别人来接你的盘？别说我没提醒你，王城里的碎嘴子可多了，要是他们再给你风言几句，指不定连你花了大半辈子混上来的统领之职都要给丢了，那人生该多可悲可叹呐！”
越千泽字字诛心，说完了以后，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穆山的面色白而转青，青复转白，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眼神却在最后坚定下来。抛开那些复杂的念头，他心存疑惑，于是开口。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自打第一批巡逻兵无缘无故消失至今，已有半月，这期间他派出了第二批，乃至于五天之前派出的第三批，都无一例外渺无音讯，活脱脱如同人间蒸发。而这最后一批尘埃落定的消息，他自己也不过才从尹烈口中得知，怎么这个窝在城内的世家少爷消息也如此灵通？而且一身行装早已打理好，显然比他早知道？
越千泽却显然没有回答他的打算。
“这你就甭管了，你就当我从王城的‘巫殿’里学了点能掐会算的皮毛好了。”
穆山冷笑一声。
“要是真这样那还好了。”
越千泽轻轻摩挲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转移话题。
“行了，如何啊，穆头儿，想不想跟我去取这功劳，我正好呢，借此早点离开你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你也能保住统领这个职位，运气再好点，又或者给你发到里边混个别的什么职位当当，岂不美哉？”
穆山突然冷冷哼了一声。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这世上虽有诸多奇绝诡怪之事，但穆山还从听说过成批的活人会凭空消失，这其中猫腻，按照越千泽此时的想法，定是猜测关外的那些虎狼死灰复燃，若查得事实也真是这样，便可让王城出兵将其早日扼杀于摇篮，这越千泽也能凭借着先觉之功，将功补过，回到王城继续逍遥快活。
但穆山不完全这样想……他心中总有不安，虽然他也知道厉魔之说多属荒诞，方才那般辞色多半也只是想吓破这家伙的胆。但那种不安总在内心深处根深蒂固，又如附骨之疽一般让他无法摆脱。如果真像越千泽想得那么简单，他又何惧亲自出马？
马匹发出一声低低地嘶鸣，摇晃了一下头脑，似乎不活动起来，它也冷得难受，越千泽身子压低，拍了拍它光泽鲜明的鬃毛，同时轻笑道。
“我都如此坦诚相待了，你可别让我再失望！”
穆山面色苍白，声音如同是在垂死挣扎。
“边关总需要人守。”
越千泽直起身，眯了眯眼说道。
“但也非你不可。三十几年了，你的功劳够大了吧，边关又不是无人，何须你蹉跎一生？终日看风雪，你就不想见见里面的花花世界？”
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在穆山眼中都是稚儿一般的越千泽，此刻却更像一位狡猾老道的猎人，一步步引诱着猎物走入设好的陷阱。
冷风又起，这天愈发阴沉得厉害，似有一场大风雪，即将袭来。
穆山望了望远山的阴霾，声音在冷风中缥缈不定。
“你一定要去吗？”
越千泽道。
“非去不可！即便你不答应，我也会去，若我死了，劳烦穆头儿给我家里送道信，当然你也可以不送，但是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可说了来见见穆统领，若我就这样销声匿迹，他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我王城越家，可没有畏首畏尾的孬种！到时候牵累到穆统领，我泉下有知，想必也很是抱歉！”
穆山的面色终于再变！
越千泽盯着穆山的脸色，就知道自己此话一出，已是将他牢牢地绑在自己的船上。
尹烈眼见穆山神色变幻，终于是变成一种疲惫和颓丧。
他确实是不敢放任这浑蛋孤身一人轻易涉险的。
“去叫一队精兵，这次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穆山对尹烈这般说道，声音里充满疲惫。
尹烈刚想迈步，却又听得背后一声。
“停下！”
再一次难以成行，尹烈身子一顿，回过头，这一次让他停下来的已非穆山，而是神情倨傲的越千泽。
他眼神微怯地望了越千泽一眼，旋即向穆山投去求助的目光。
穆山一个眼神示意，寻常人可能不知所以，但尹烈是跟随穆山多年的亲兵，他明白这是要他继续等待。
“你又有什么话说？”
穆山随即目光瞥向越千泽，眉眼之间已然隐含怒意。
越千泽直了直身子，姿态就像是一位发号施令惯了的将军。
“我说穆头儿，我们是去侦查不是去野炊，你大摇大摆地带那么多人，别怪我说得难听，有个屁的隐蔽性。”
穆山吸了一口冷气，稍稍冷却胸腔里的怒火，但终究没有压抑住自己的怒喝，声如霹雳，对着这位多事的世家子劈头盖脸地出声。
“那你想怎么样？！”
越千泽却是面无表情地指了一下自己，又指了指穆山。
“就我和你。”
然而当他看到穆山酝酿山洪一样的脸色，他想了想，第一次做出了让步，手指又朝着旁边一挪。
“最多再加上个他，小伙子看模样就很机灵，该不会坏我的事。”
一阵压抑的沉默。
之后，穆山对着尹烈一个眼神示意，只说了一个字，语气森冷如迎面而来一股低沉的寒流。
“去！”
尹烈闻言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看样子是绝不会再回头的了。
越千泽不明所以，以为穆山坚决要让那小子去叫一队人马来，脸色便瞬间难看了起来。
“你不同意？”
瞬时，穆山两只褐色有神的眸子透着一股金属般的刚毅气息，瞪如一双铜铃一样，目光穿过飘扬的风雪，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是怕别人抢了你的功劳而已吧？”
穆山的言语掷地有声，望着对方的眼神，听着他的话，越千泽心里突然有些发慌，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身侧的剑柄，剑柄上珠光宝玉，像他的主人一样彰显华贵。
“别给我扯开话题，我问你让那小子去是何意，嗯？”
他头颅扬起，声音盖过风雪，听上去也充满威严气势，但看他紧抿着单薄的嘴唇，似乎又有那么一点色厉内荏。
穆山终是没有再逼问那些他心里明明已经确定的东西，他嘴角微动。
“难不成我俩还得走着去？”他望着越千泽，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又像自嘲。他一字一句道。
“我是让他，去牵两匹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