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鸢而煜》 第二章 在线阅读
妾心如镜面,一规秋水清
皇帝赶到时,正巧看到我这幅样子。
他将高贵妃从我身前拉开,蹲在我身前,替我挡住人群,又捧着我的脸,细细吹着。
「鸢鸢,很疼吗?」他声音轻细又带颤抖,好像在珍惜一件琉璃工艺品。
我只是捂着脸轻声呜咽,却不理他。
「哪只手打的,给朕废了!」皇帝龙颜大怒,眼眸森然,嗓音中却是压不住的怒气。
「陛下!不是!臣妾没有!」耳边只听得高贵妃连连狡辩。
「废掉,打入冷宫!还需要朕再说一遍吗?」他竟是愈发生气,犹如火山喷发。
蓦然将我打横抱起。
我埋在他怀中,闻到清冽的龙涎香。
「赵鸢!你个狐媚子!究竟给陛下吃了什么药!陛下——!陛下——!」听得一阵摩擦拖地的声音,声音愈传愈远。
他竟是将我直接抱回寝殿,一刻也未曾歇息。
太医前来看诊,为我涂药并留医嘱。
兴许是皇帝神情过于严肃,高贵妃又刚触霉头,眼见着太医这小老头眼观鼻鼻观心,白色胡子和人一样耷拉着,一点多的事都不想触到,急急忙完退下。
有点好笑,但得忍住。
我径直坐在软塌上,无论皇帝怎么逗弄我都不理他。
他坐在我身侧,我挪一点。
他靠近,我又挪一点。
他再靠近,我又…挪不动了。
他忽然蹲在我面前,凝视我的双眼,视线再次交汇。
凌霄国这皇帝当真是与众不同,丰神俊朗,郎眉星目。
他只是这么看着我,却叫我心头一滞。
「鸢鸢,别闹了好不好,你看看朕。」他蹲在我面前,将我的手放在腿上,又作捧心状。
「朕这一颗心,可都系在你身上了。你若是不理,朕该如何是好?」他今日跑的急,竟是连朝服都未曾换下。穿着龙袍捧心卖乖,当真是犯规得紧。
「哼,那高贵妃打得我好痛。你若在意,她又怎敢?」我轻手打断他的矫情动作。
也不知这堂堂皇帝,到哪里学得这些民间矫情故事汇中的恶俗桥段!
「朕已将她打入冷宫,不会再碍你眼了。嗯?」皇帝站起身,将我牵至桌前,为我倒上一盏茶,「原以为你是知道的,朕心悦于你。」
他将手中茶盏递给我,见我喝下又递了块儿糕点,「吃些甜的。」
我看着他举起的手臂,那块儿杏仁糕点洁白无瑕。
突然来了兴致,张口咬过去,冲着皇帝露出一个月牙笑。
「你呀,就是只甜滋滋的小白狐狸。」皇帝失笑,将我吃剩的半块糕点放入嘴里。
因高贵妃右手被废又入冷宫,我名头更甚。
众嫔妃均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在我面前装得慈眉善目,背后偷偷说小话。
我鲜少接触其他宫里人,无缘听得。
宫中几个小丫头因我得宠,出门做事都被人照顾着,腰板挺的直直的。每次回来朝我学语,倒能惹得我大笑。
有说有笑吃喝不愁,这种好日子我几乎都要习惯了。
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块玉佩。
白色圆玉,其上刻有梨树,花瓣纷纷扬扬。树下镂空雕刻着一只脸谱,最下面是淡蓝色穗子。
我即刻敛去笑容,向传话的侍卫道谢。
「怎得这般快呢?」
我低着头,摩挲手中玉佩,几欲落泪。
凌霄国皇帝对我呵护有加,接连的攻势令我差点忘却目的,只想沉溺在他铺天盖地的爱意里。
皓月当空,星光点点,天空中层层清云飘荡,如烟似雾,宫殿中弥漫尽是桂花香气。
我在庭院中布了一桌酒菜。一个人对着圆月喝酒,又哭又笑。
宫中几个丫头都劝不住,叽叽喳喳之下竟把皇帝请来。
「鸢鸢,怎得备了一桌好酒菜不叫朕?」皇帝似乎是匆忙赶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忙牵住我。
「陛下今日不是应与家人团聚吗?」我没好气道,从他手中挣脱。
「这不喝得差不多,朕就匆匆赶来见我的鸢鸢吗?」
我不答话,喝的多了,脑袋都是晕乎乎的。只想放下酒杯,吹吹凉风。
皇帝一把将我揽在怀中,擦去我脸上泪珠,一同赏月。
他把下巴置于我头上,声音隔着喉咙,从后脑传来,听上去闷闷的。
「鸢鸢今日在烦忧些什么呢?」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在民间,往年今日都与家人朋友团聚。今年只我一人在这深宫中。」
我蜷缩成一团,笼紧身上外袍。
「宫墙高筑,人心叵测,我好孤独。」
「凌霄国泰民安,不惧外患。宫内自有朕庇佑于你,有何可惧?」
我避而不答,只是缩在他怀里,不断讲述着年幼时的故事。
与爹爹扑流萤,竟一只也扑不到,被师兄笑了好久;
同友人捉鸡崽,没捉到反被鸡啄,痛的四散而逃;
闹着娘亲做杏仁糕点,却被师弟尽数吃去,我追着说要他好看。
……
眼角骤然湿润,忆及方觉想念之深。无奈如今只得独赏明月,天各一方,无缘相见。
属实喝得太醉,意识迷蒙时,只记得好像被人抱起。
睡梦中只听得景煜低沉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
「鸢鸢,唤我阿煜。」
我顿觉羞耻,狠狠摇头,「直呼名讳是以大不敬。」
「鸢鸢自当无碍。」
「鸢鸢……」
「不要!」
「鸢鸢……」
「阿煜!」耳边听得他轻笑一声,额头上又被落下一吻。
「莫怕,阿煜定当护着鸢鸢。」
4
忽得赵家传讯,今日朝堂高家同盟寻着事由控诉赵家,更是直言皇帝偏袒于我。
一群读书人,粗鄙之语说得满舌生花,不乏什么狐媚子,祸国殃民云云。
两派一通唇枪舌战,不分上下。
只是皇上雷霆手段,终令众人心服口服。
赵家因我得宠,最近也没少得到好处,自然愿意帮我说话的。偶尔也会向我传些话来,抑或希望我照拂一二。
只是赵家的态度却有些耐人寻味。
只要得了盛宠,就算不亲近,也能得到家族扶持吗?
年少帝王仿佛食髓知味,更是日日缠着我形影不离,难舍难分。各家对我有些意见倒也并不意外。
这段时日,皇帝终日带着我四处连连玩闹,愈发过分,今日竟将我带到御书房内。
「陛下,这不合适。」我抱着门框,迟迟不愿往里多走一步。
「朕带鸢鸢来,有何不妥?」皇帝将我一揽,抱至龙书案放下。
我面上颇有不自在,却借余光,暗自打量周围景况。
「鸢鸢,朕想了很久。认定你,自是要与你共享一切,给足你安全感。」
他抱紧了我,「鸢鸢莫怕。」
……
情动之余,我媚眼如丝斜睨皇帝引他沉沦,突然瞥得旁边竟放得城防图纸。
借着衣衫遮掩,我悄悄向那图纸伸手而去。
好在已近冬日天气寒凉,衣物穿得不少,仔细藏在其中亦能带出去。
得手来得太快,还有点不太真切。
心脏怦怦跳。
我自然知道这是杀头的大罪,亦辜负了帝王的真心。
但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寻得机会,将城防图交于接头之人便匆匆离去。
……
我是个骗子。
高贵妃所述是真,我的确并非赵家嫡女。
什么被贬已故王爷?什么平阳郡主?
不过是被安排的身份罢了。
她当日真叫我心惊肉跳,只因差点被她道破。
我原是梨园戏班班主的独女。自小跟在父母及师兄弟身边学戏淘气,七岁那年登台唱起花旦,经年跟着戏班四处表演。
数月前,整个戏班突遭夜袭,一伙黑衣人突然闯入,将我们掳了去。
待我跪在一处冰冷大殿,蒙眼布被粗鲁摘下时,只见对面被扣押的父母师兄弟,以及高坐在坚硬的明黄色龙椅上表情冷硬的男人。
「你若能带回凌霄国全部城防图,朕便放了你整个戏班自由!」
冰冷的地面寒意刺骨,仿佛从膝盖直通脑髓。
抬头只见得远处父母眼含热泪朝我摇头,似是担忧。
我们一生为戏奔波。
一心只想为爱戏之人表演,赚得碎银几两混口饭吃。
无论达官贵胄,抑或平民百姓,皆能看得起我梨园的戏且无不夸赞!
这无端的祸事,难道真要断送我梨园满门?
随着皇帝威严一声,向下挥手,压着我父亲那人拔剑刺去。
宝剑出鞘闪着寒光,发出「噌——」的剑鸣。
「她爹!」母亲热泪盈眶,即使嘴中塞着布,声音却仍凄厉可闻。企图挣脱掌控却又被身后之人压得动弹不得。
我心急如焚,连忙应下。以某个被贬多年亡故王爷之女的身份,得了皇上恩典,冠以「平阳郡主」的名号,被送往凌霄国赵家。
听闻,我竟与那凌霄国世家贵女互换了身份,亲生父母出于对我的愧疚,属意将我接入宫中,荣宠一生。原以为赵家是真心相待,却发现赵家只是心疼养育多年的赵姝,拿我借花献佛罢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带着私欲。
而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琢磨如何获取帝王心。
用尽多年来戏曲中学得的经验,努力表演。一遍遍在脑海中排演,力争出演完美无缺。
我知道军中要事,定然戒备森严;
我知道事关天下,恐将民不聊生;
我知道此去艰险,定是生死难料。
可我宁愿赌一把,想要自由,想和家人团聚。
纵使知道自己是错的,仍执意走下去,无法回头。
一日两日还好,可每日夜里闭上眼所见皆是爹娘倒在血泊中悄无声息的画面。
我当真无法承受,只能自救。
我与景煜之间,除却话本中所谓的爱情,更是隔着身份、家国、苍生。
他只道我是「平阳郡主」、「赵家嫡女」,又怎会认可一介戏子?
他又怎会为了我,与神瑶大动干戈?
若知晓我的目的,定会满脸寒冷,将我碎尸万段吧?
5
「阿煜!」我央求皇帝再带我去御书房,只道是觉得那处气魄非凡,想看阿煜处理公务的模样。
皇帝从未拒绝过我,这次也不例外。
趁着他背身取书卷,我偷偷将城防图放回原处。
祈祷他没发现吧。
「在做何事?」后面突然传来声音,吓得我一激灵,心脏几乎跳了出去。
「没——!」我欲转过头去,但被皇帝从身后环抱。
「鸢鸢。」他的声音听上去带有些许鼻音,似是不舍。
原以为是爱人间亲昵,却不料他竟顺势将我压到在龙书案,双手反剪。
「陛下这是做什么?」我已能猜到事情败露,只是嘴硬道。
「鸢鸢,朕不傻的。」他贴在我耳边,呼吸喷洒在耳窝,有些温热。
「来人!」御林军闻言悉数闯入,以尖枪相对,将我们团团包围。
他命人取了绳索,又在我身后轻轻系上。
为首那人上前企图将我接去,只听得一声,
「你们手重,会伤了我的鸢鸢。」
他当真心细,若是寻常侍卫定然会将我勒出红痕。
「将赵贵妃打入大牢!」
到底还是暴露了。
这一刻已在我脑海中上演过数千遍,既为细作,落网也是理所当然。
半年的压力都在顷刻释然,竟有些轻松。
没关系。
我笑得肆意,抬腿随御林军扬长而去,始终未曾看他一眼。
既下定决心,便早有觉悟。
狱中并无暖炉,冬夜漫长又寒凉。
起初还有心思哼两段小曲儿,跳几支舞。但由于心力交瘁,很快便无生气,只得终日靠着茅草床,抱腿而坐,静静等候发落。
其实狱卒待我并不差,饭菜虽不好却也不是馊食,不知是皇帝特许还是何缘由。
狱中暗无天日,意识混沌不堪。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见过景煜了,终日只得不断摩挲手中玉佩。
这是我戏班的信物。
白色圆玉,其上刻有梨树,花瓣纷纷扬扬。树下镂空雕刻着一只脸谱。原本的紫色穗子坏了,现今淡蓝色穗子是我幼时硬闹着爹爹换上去的。
本该是爹爹随身携带,却不想神瑶国君将它送来作催命符。
「郡主,一切办妥。」牢房外忽有声响。
来者为御前侍卫,便是他将玉佩传递于我,且告知我城防图的位置。
「林清,谢谢你。」我是衷心感谢他的。
入狱前,我于宫中闲逛时曾遇见他值守。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上前探查一番。
如此信物远在天边,区区一个侍卫又如何能拾到?
「臣姓林,单名一个清。娘娘不必如此紧张,我俩该是同种人。」他倒是不如寻常侍卫那般严肃。异国他乡,竟能于此深宫遇见相同境遇的人。
他当真名唤林清,因常见,进宫也不曾更改。家道中落,家人含冤而亡,只得他一人苟延残喘。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亲戚尽数不见,年幼的他尚未能寻得谋生之法。路边昏死之际,被宫中收去做了童子营。因他聪慧狠厉,被派去凌霄当成细作。
他便是参军,从小卒一步步做起,逐渐走到今日。
兵部没有城防图。
凌霄国君虽年轻,但聪明至极,为人小心谨慎,叫兵部侍郎记于脑中,不得抄录副本。
林清一步步走上来,才确认城防图藏匿之处。
「不会心有不安吗?」我不禁问道。两个细作交流工作,内容竟关于两国百姓生计。
「臣没有选择,娘娘不也是吗?」他看着我露出笑容,平日里严肃的御前侍卫,竟也能展露笑颜。
我有些窘迫,却尖锐问他,「这些已超出你职责范围了,怎会告知我这么多?」
在他的言语中,我仿佛又回到孩童时期,整日与师兄弟于戏台旁打闹的日子。
在他家境还算殷实之际,曾因家中做寿请过梨园戏班演出。那时的我还是孩童,只知道和师兄打闹,学着大人模样唱戏。主人家见我可爱,也不曾多话,带着我这个小孩倒也无妨。
是以排练之际,我曾与林清见过。以孩童稚声,向他唱过花旦。虽是稚嫩,却也有模有样,引得四周大人一阵哄笑,拍手叫好。
「余下的,只得全靠你自己了。」林清看着我,艰难道。
这四面楚歌的宫墙内,竟还能遇见故人。
「我自是知晓,无人可以帮我。」我跪在他面前,满眼真诚,「但是林清,我能否求你一事。」
此刻我不是郡主,不是贵妃,只是一个想救家人的女儿罢了。
事情自是要做的,但我信不过那恶人。待事情结束,我已无用亦无法逃脱,怎知那恶人说话是否作得数?
我将进宫后所得赏赐悉数交予他,嘱咐他替我找到赵家,以救友人性命之由,重金求得江湖人士,于大使出行途中救出我家人。
此前已知,那恶人已坐不住,派出大使前来恭贺新年。其名单中赫然写着我梨花戏班!他又怎会好心将我家人送来?
不能太过被动!我必须自己求得一条路子,逃出生天!
6
狱中无人惊扰,一切都好,唯独过于寒冷,不知日月。
窗外一道烟花闪过,我连忙爬到窗前企图看清。
还好,那是约定的信号烟花!
我低笑着顺墙根席地而坐,却听得窗外两个宫女正窃窃私语。
父母得救了!
我原嘱托林清,雇佣费用以外,再替我于凌霄国乡间买一处别院,剩余自己留下。若是我不在了,替我将他们安顿好,若有可能,得空替我看一眼。
左右不过是换一处讨生活,手艺尚在,哪儿不能活下去呢?起码离了那恶人脚下,此处国泰民安,皇帝亦是心善,定能讨得活路。
「鸢鸢,探子抓到了。」多日未见的爱人不知何时竟靠在我身旁。
父母已经得救,探子是生是死于我都没有区别。我闭着眼,静静感受久不得见的龙涎香萦绕于身侧。
「为何要送假城防图呢?」皇帝拿起我肩上一簇头发,细细把玩,与此前无数个日夜的动作别无二致。缱绻旖旎,葳蕤潋滟。
送去那份城防图是我特意避开实物,悉心重绘的抄录本。他既找得那探子,知道图纸是假也很正常。
这人真是怪哉!假的不好吗?莫非真要神瑶那恶人率兵攻来?
「唉——」我鲜少听得他叹气,只觉奇怪。
「鸢鸢总这么善良,可叫朕该如何是好?」皇帝在我耳畔,低声细语。
对细作还要怎么办?左右一刀杀了便是。
「我骗你了。」我恶狠狠的企图令他难受,「景煜,我不是已故王爷之女,只是一介戏子。从我们初遇开始,过去种种,皆是策划好,引你入套的戏罢了。」
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偏不要!
定要他记得我一辈子的!
爱也好,恨也罢。
「景煜,你知道吗?民间传闻,男人和女人坠入爱河的最佳对视时间为三秒。」
「所以,那日莲花池畔,我故意演作不知是你,匆匆离去,企图引起你注意。」
其实也不尽然,开始自然可以寻着戏本套路出演,可渐渐却是脱离了轨迹,不受控制。
若我不亦以真心相报,全身投入,又如何能走到今天?
更何况年少帝王心热赤诚,做尽情深之事,攻势凶猛,应当谁人也无法拒绝吧。
「呵,朕的鸢鸢,当真是可爱得紧。难怪初见起便一直觉得你像那藩国进贡的小白狐狸。」皇帝轻声笑着,好似将我的话语全当做情人间的调笑。
我正欲起身打他,阻止他戏谑的调笑,却听他又开口。
「鸢鸢,我自知晓你身份。是朕,将你的事情告知赵家;亦是朕,将假的城防图故意放在御书房,让你发现。」
我看着他,只觉浑身血液凝滞,僵在原地。
什么?
他在说什么?
「多年前,朕还是皇子时,曾与父兄造访神瑶,也见过你梨花戏班的戏。那时朕便留意到你,小小的一团,天天跟在父母身后学着大人模样唱戏,和师兄弟打闹。」他的思绪仿佛向远处。
「前年朕微服私访,又去得一次,依旧机缘巧合见到了你。台下模样清丽,有几分像赵夫人年轻时的模样,我便生了心思,寻找契机。」
我看向他,表情逐渐扭曲,手指紧攥衣角,下唇紧咬,浑身颤抖。
「索幸赵家多年前,当真有一件或许能搭上关系的事情。我便放出消息,引得赵家与神瑶国君查到。」皇帝依旧轻声细语,娓娓诉说,伸手摸摸我的头,似是安抚。
「朕自知晓他神瑶国君不会放过此事,不料夏天竟真将你送来。朕也只好将错就错,放你在身边,给你机会。」言语间,解了身上狐裘替我披上。
「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快要听不懂话了,一字一句分开皆是寻常字眼,怎得拼在一起竟如此骇人?
「我凌霄虽国泰民安,富强昌盛。可神瑶却多了纺织及琉璃制品工艺,还有一些我国没有的矿产资源。这样一块宝地,为着后世发展,朕如何不动心思?只是各国表面太平已久,背地里却暗自搞些小动作。朕若不将事情搬上台面,给他机会,又如何寻得理由发兵呢?」他竟是笑着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我看着他,不可置信的摇摇头。眼前之人分明是我爱人模样,数月常伴于我身侧,此刻竟能说出如此可怖的话。
不,这不是我的阿煜!
一定是在骗我!
「鸢鸢,你知道的,朕从不骗你。」他好似看懂我的想法,淡淡说道。
「所以我这大半年遭遇,皆是你一手策划?」我只觉头脑发热,眼眶更热,眼前一片模糊,不受控制。
这大半年间,我连夜的梦魇、差点没命的父母、师兄弟,皆是因他而起?
明知我心怀鬼胎,仍旧坦然放我在身侧,日日相伴,故意诱我入局?
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寻得正当理由,攻打神瑶?
他当真是如林清所言,聪明得紧!
「你究竟是以何心思与我相见啊!」
我终于按捺不住,哭喊出声。
他在我面前做的那些,为我奔走,替我出头,捧着一颗心说爱我,叫我莫怕,定会护我周全……。原来感情真能演得全套吗?怎得比戏子还要薄情?
一时间真分不清,究竟是帝王无情,还是他景煜无心。
我只觉浑身冰冷,如同置身冰窖。
忽然,窗外的雪花飘进屋内,落在我唇上。不知何时窗外竟下起鹅毛大雪。
「朕不曾骗你,也是真心相待。」他看着我,满脸坚毅。
呵,少年帝王玲珑心思,我一介戏子又怎好奢望的?
「百姓呢,你不在乎生灵涂炭吗?」
「强则兴国,朕有能力守护好我凌霄子民。若他神瑶归顺,交出技术,定期进供矿产,朕亦能放过。朕虽不忍见苍生受苦,可也不愿日后我凌霄子民受罪。」
原来这才是帝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笑我原以为他与那恶人不同,是一代明君,国家定能繁荣昌盛。
「我过去怎不知晓你如此可怖?」
「鸢鸢,公平些。若神瑶国君不动心思,又怎会将你送来?」
我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只是一代帝王。
江山社稷高于一切,旁的纷扰又与他何干?
当真是冷酷无情呐。
「景煜,我拦不住你。若有机会,将我带回戏班吧。」
说罢,我取了他带来的酒,咬破嘴里毒药,一同咽下。
药是苦的,慢慢划过喉咙。但我竟能尝出这酒是莲花酿,还特意温过。
人生最后,竟还能喝到这莲花酿吗?
我有一颗神瑶国君给的毒药。
那是我唯一的退路。
无论我成功与否,那恶人本就没给我留生路。
这深宫中,高墙耸立,进来难,出去更难。
步步皆怕踏错,步步皆是错。
帝王心难测,那戏本中所说果真不假。
所幸我早有打算,得以变卖全副身家救出父母。
说来也是好笑,所用财宝尽数出自眼前这人。
权当是我这大半年笑话的劳工费吧。
我当真爱他。
可在爱他之前,我只是神瑶国一个小戏班的戏子。最爱整日和父母师兄走街串巷,四处表演玩闹。
见得多是炊烟袅袅的包子铺上叫卖的大叔,秧苗成片的田间擦汗的婶婶,村头转着圈兴奋叫喊的小娃娃。
……
若战事奋起,他们又当如何?
从前只听说凌霄国君聪慧,倒是我愚笨,竟觉得他是单纯的。
爱又如何?
无论家庭抑或苍生,所受苦难皆因我二人而起。
隔了那么多,又如何再相爱呢?
五脏六腑跟着思绪一齐剧痛,仿佛全身都被搅绞碎。嘴角似有鲜血渗出,双脚也已瘫软。
「鸢鸢——!」
耳边声音似乎和眼前镜像重合。
一片白色迷雾中,那是爹爹和年幼的我。
记忆里应是春分那天,爹爹牵着我在戏班小院里放纸鸢。
「这纸鸢呀,求吉呈祥、消灾免难,就和咱们鸢鸢一样!饱含幸福吉祥之意!」
爹爹的笑声不绝于耳,身上痛苦好似也随之减轻了些…
7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竟躺在一处陌生小屋内。床榻干净整洁,所用物品皆是民间样式。
环视四周,只觉陌生。
突然,门被推开发出声响,我警惕的看着那个方向!
竟是娘亲!
她捂着嘴,眼眶噙满泪水。
「鸢鸢!她爹!鸢鸢醒了!」
突然十余人闯入,占满整个房间。
爹爹、娘亲、师兄、师弟……末尾那是林清。
他怎么会在这里?
「鸢鸢,你昏迷半年终于醒了!」
「师姐还记得我吗?」
……
虽是见到家人异常激动,但久不见人,忽然听到如此嘈杂有些头痛。
我下意识揉揉太阳穴。
娘亲心领神会,将大家带走准备晚宴,决定庆祝一番,叫我好生休息。
我微笑看着他们的背影。
能看到他们康健,真好。
「郡主。」林清仍留在此处。
「我如今亦不是郡主,唤我赵鸢便是。」我猜想他定是有事相告,起身朝门外小院慢慢走去。
如今似乎已是秋季,伸手就能接到落下的泛黄梧桐树叶,当真好运。
我俩于小院中踱步。听着林清所言,我正慢慢感受空气的清新和重获生命的喜悦。
那种感觉很难言喻,仿若灵魂重新钻入身体,重活一遭。
原来,曾在我与林清交谈时,他告诉我药品功效,同时替我换上假死药。
他知我生性良善,定是做不出祸害苍生的举动,拿这药想助我逃出生天。
「为何不告诉我功效?」我转过身,对他哭笑不得。
「哪有真情来得逼真?」他看着我认真回道。
景煜当真是伤心的。整日抱着我的身体,大发雷霆,将太医院那些老头子骂了个遍,又遍寻天下名医前来看诊。
「宫里人都道皇帝是癔症了,死人怎能复生。」
「这段日子还发生了什么?」我想着太医院那些老头子,一个个垂头丧气耷拉着胡子就觉得可爱。
「赵家因此次助力有功,升了爵位。你也被正名,以衣冠入葬。」
赵家替他做了这么大助力,给些赏赐当真不意外。
「我是如何出来的?」
林清面色尴尬,「我曾想将你偷偷运出,无奈戒备森严。只能趁当值时给你以参片吊命,以防殒命。不料皇帝盯得太紧,给他发现了。」
其后自是免不了一顿盘问。无端给尸体放参片,谁能不起疑?好在他知晓后似乎甚是高兴,没有折磨便将人从宫中放出来,并告诫林清在我清醒之前,务必守好我。
「你安全后,皇帝曾亲赴神瑶,约谈神瑶国君。凌霄与神瑶已达成长期合作关系。开通商道,鼓励商人自由往来,互惠互利,不加官税。每年互换一部分成品资源,以示友好。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这场祸事。」
我有些怔愣,他竟放弃攻占了吗?从强占到互换部分资源,他怎会退让?
「赵鸢,陛下曾嘱托我将此物交予你。」林清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黄底黑字,封面只写得「鸢鸢亲启」。
我接过来,细细展开。
「吾爱鸢鸢:
见字如面。当你看到写封信时,我俩曾约定的种种应当都已实现罢。我自知你所求,亦愿你开心。只盼能再与鸢鸢共饮一壶莲花酿。
阿煜」
半年前共饮莲花酿那天,我俩喝得晕沉沉。从诗词歌赋谈到人间哲学,投缘得紧。
恍惚间我竟开始口不择言,痛斥过往于神瑶民间见得些民间疾苦,真情实感。
我只希望大家过得幸福,不会再有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场景。
却听得景煜在我身侧喃喃低语——
「惟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