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 第二章 在线阅读
男人不能乱捡
捣衣杵被我不轻不重的挥舞,我回身挑了半边眉:「我的眼光,错不了。」
刘寡妇朗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目光直白的上下打量季昱。
季昱倒也是个老实的,神情木木的只盯着我洗衣的动作。
「哎哟!我的衣服!」
刘寡妇衣衫已经半湿,她不慌不忙的指着河里飘走的衣物,要来拉季昱。
「小相公,帮帮姐姐!」
我起身一把将刘寡妇推进了河里。
「刘姐姐,我的男人可不是谁都能用的,自求多福!季昱,走!」
河水不过及膝,刘寡妇在我身后笑骂:「余梦你还真是个疯婆子!小气!老娘睡过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一万,谁稀罕!」
我抱臂走在前,稍一偏头,余光里季昱便近了些。
我睨他一眼,嘟囔:「还挺招人。」
季昱一步与我并排,看我的眼神有些无辜。
到底是我疯婆子的名头不够远扬,刘寡妇竟真到我院里明目张胆的勾引我男人。
季昱挥着斧头劈柴,一旁刘寡妇的眼神属实算不上清白。
「腿瘸不打紧,老二威武就成!」
刘寡妇这一番陈词,我在门口听笑了。
我一笑,季昱挥的斧头落偏了。
「刘姐姐,这事儿你得来问我啊!」
刘寡妇哈哈笑:「梦娘子,你还真是捡到宝了!」
「可不是,下月二十八,刘姐姐来喝喜酒!」
刘寡妇看着我,笑意淡了些。
送客出门,刘寡妇摇曳的身姿到底为我顿了片刻。
她回身看我,眼里恍若天生的万种风情此刻沉淀了下来:
「梦娘子,春来楼客来客往,姐姐我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作为知心人,姐姐提醒你一句,男人可以捡,但不能随便要。否则,轻则丢了心,重则丢了命。」
我倚门笑意温和:「谢谢姐姐提醒。」
到底是粗布麻衣也遮不了的兵匪杀伐气,看个劈柴而已,怎么就逃不过刘寡妇的眼。
是夜,我推开了季昱的房门。
他正要宽衣入睡,见是我,不慌不乱的拢了拢衣裳。
「脱了。」我开口。
季昱见怪不怪,他伤未愈时我也时常这番动静给他上药。
他赤着上身,我凑近过去,拿着绳子量尺寸。
「姑娘这是作何?」季昱问。
我也不想纠正他的称谓了,面不改色道:「姑娘要给你做喜服。」
季昱不做声了。
近一月调理,季昱终归是健壮了些。
但与之前相比,还是差了。
他的身量很高,我们相对而立,倒显出我的娇小单薄来。
「刘寡妇以前可是春来的头牌,徐娘半老卖给了村里首富老刘。老刘也是个短命的,新妇进门不出半月就死了。」
我仰头看了季昱一眼,笑得有些狡黠:「刘姐姐可厉害着呢,离远点儿吧,没有几个男人招架得住。」
季昱转了身,拢人的压迫感淡了些。
我自身后围过他的腰身,听得他问:「你呢?」
「我?」我突然落实了搂他腰身的手,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我也是妓啊。」
我攀着季昱的肩转到他面前,媚眼如丝的挑眼看他:「我虽没有刘姐姐的媚人手段,但当初在军营中,我为美人可是侍奉过少年将军的。」
季昱垂眸看我,眼底晦暗不明。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抽身在他床沿坐下,缓缓抬眸:「后来我逃了呀。」
「我从西北苦寒之地一路南下,本想到苏杭的,谁想半路被人牙子拐了,入了青州一富户为奴,后来又转做了妾。」
我侧躺在了季昱的床铺上,单手支着头:「也是我福薄,没来得及伺候上人,人就死了。主母仁慈,遣了我。」
烛火青帐,我知道我这般定是美的。
可季昱不为所动。
我面上的笑意淡了:「怎么?嫌弃我?」
季昱不言。
我腾一下起身,插着腰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我一个瘸子,一个妓子,自当良配!嫌弃我,你有什么资格!」
我甩手离开,季昱却一把抓住了我。
「姑娘不必如此说自己,季某并无此意。」
我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你如何想我不在乎,反正婚期已定,如果你不愿,我给你时间逃。」
清月夜,圆盘高悬。
我回身看着窗上高大的剪影,不禁伸手描了描。
手放下,我攥紧了手掌。
「季昱,如果当初你肯看我一眼,或许如今我也不会是这般境地。」
我不限制季昱的自由,也说了会给他时间逃。
可季昱非但没逃,还挺适应乡野家中男人的角色。
劈柴,挑水,修葺房屋。
而且他每次出门前,都会在我屋前轻唤我一声。
「梦姑娘,我去挑水。」
「梦姑娘,我去河边捡些石头」
……
凡此种种,我都觉出了奇怪。
他为什么不走?
思绪一转便是半响,直到盘中的盐焗瓜子空了,我才觉出另一件事。
我猛地拉开房门,家中各处都没有季昱的踪影。
季昱说去挑水,可已经半天了。
「这就跑了?」
我一吐瓜子壳,冲出院门。
院墙拐角,我一头撞上一道胸膛。
我后退几步被扣住腰肢,季昱肩上还稳稳的挑着水。
「梦姑娘这般急切是要做什么?」
我从他怀里挣脱,支吾道:「无事,闲逛。」
「梦娘子,叫花子,王八配豆子,寡妇配瘸子!」
季昱身后竟跟了一群孩童,大一点的趁我们撞在一起,一脚踢翻了水桶。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朝着那帮兔崽子就扔了过去!
「一群没教养的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我的人!」
只听哇一声,石子打破了一个孩子的脑袋。
季昱拦住了我,示意我回家。
他转身要去看那孩子,我一口气闷着拽着他就回了家。
「这半天竟是被孩子欺负了是不是?」我叉腰问他。
季昱坐着,我站着,可我们视线齐平。
他看着我,目光平静:「孩子而已,你别气。」
可我怎么能不气!
他曾是纵马驰骋的将军,是威风凛凛的英雄!
他身份矜贵,岂容无知刁民欺辱!
越想越气,我正欲冲出门去继续教训那群崽子,不想他们父母先找上门来了!
「余寡妇你无耻,竟欺负一群孩子,还有没有天理了!」
「就是!你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撸着袖子要出门,季昱那个瘸子手脚挺快将我关在了里面。
还将门插上了。
「季昱!季昱!」
门外吵嚷声不小,想必来人不少。
我自来到来溪村,与村民关系一直一般,此番定是新仇旧恨都爆发出来了。
「死季昱!」我急得跺脚。
果然,门外叫嚷声更甚,甚至门板都被石头砸得响。
季昱上阵杀敌定是勇武,可面对乡野村妇,他不一定有办法。
于是门外吵得最凶时,我拎着砍柴刀劈开了我家的门。
冲出门,季昱果然被挠得脖颈全是伤痕,额角也出了血。
我双眼红了,挥着砍柴刀冲向人群。
「余寡妇你疯了!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哇哇大叫:「我就是疯了!杀人偿命又如何!我今天非宰了你们这些刁民!」
我孤身来到来溪村时正值战乱,这些刁民见我伶仃一人将我洗劫一空。
若不是村长出面,我早就被欺辱了!
人心最是丑恶!
多年的委屈和怨恨通通涌了上来,我真的疯了。
季昱冲上来,一胳膊揽住了我的腰肢,将我抱了起来。
我双脚离地,依然扑腾着发疯。
「还不快走!」
季昱一声低吼响在我耳边,我激灵一下,竟冷静了下来。
季昱夺了我的刀,将我抱进屋放下。
他垂眸跟我道歉:「冒犯了。」
我看着他的模样,没忍住冷笑一声:「季昱,你还是这般自持守礼。」
季昱抬眼看我,我没给他机会继续说:「我就是一个乡野村妇,如你所见粗鄙不堪,蛮横无理。我曾为妓,与人妾,我强逼你与我成亲……」
我哽咽:「季昱,你为何不走?」
季昱站姿挺拔,眉眼凌厉,看着我神情认真:「报恩。」
「报恩?救你的人是村长,你该报恩的人是他。」
我甩手走。
季昱拦下我:「喂药的是姑娘,换药的是姑娘,悉心照料的还是姑娘,季某不瞎,自当重诺。」
「重诺?」我猛地的转向他,眼圈彻底红了:「好一个重诺!」
我这番反应有些大了,季昱有些茫然又有些探究的看着我。
我偏头,咬牙道:「那就请季公子守好你的承诺与我成亲,切莫后悔!」
那晚我在厨房揉了一晚上的面,季昱也陪着我将我劈坏的那扇门修好了。
卯时,晨光熹微。
我将脱了模的糕点分装好,出了门。
季昱跟着我,想接我手里的东西,我偏让开,语气冷硬:「今日大集,我晚些回,季公子自便。」
都说茶肆附近卖糕点最合适,可茶肆来往的都是南北商人,我躲都来不及。
「梦娘子,今天糕点种类多了不少啊,数量也齐备。」
「想裁件新衣裳,可不得勤快点多换些银两。」
「新衣裳?莫不是裁喜服吧,我听说……哎哟!」
一队官兵开道,挤了人撞到我摊面上。
待灰尘落了地,买我糕点的许婆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贵人来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曲水镇,短短几日官兵已经来了好几拨了。」
我手里的糕点应声落了。
……
我悄悄跟了那队官兵一段,不想被张二那狗东西拦了路。
「没钱了还想赖在我这赌坊?找死!」
「今日若不将欠的钱结清,我卸你一条胳膊!」
一阵拳打脚踢,张二抱头求饶的间隙看到了我。
「各位爷饶命啊……梦娘子!梦娘子你救我一救!梦娘子!哎哟!」
救你?我恨不得你死在他们手里。
我转身就走。
以往大集所得钱两,除了置办所需,我都拿了买吃食,定衣裳。
今日,我只买了一匹红布,一对红烛。
剩下的,给了曲水镇最好的大夫。
正欲归家,又遇兵检。
等我出镇口,已经日暮。
天色昏黑时,我已经遥见来溪村的灯火,眼前却突然一黑。
我被一股力道拖着向路边树林。
眼前复亮,张二已经骑跨在了我身上。
我张嘴要喊,张二一耳光狠狠刮在了我脸上。
一个女人无论如何发疯也不会大过一个男人的力道,我无力反抗如待宰羔羊。
张二急切的在我身上摸索,拽起我的头发问:「钱呢!你今天卖糕点得的钱呢!」
我今天所得的钱都拿来置办嫁妆了,哪还有钱。
遍身搜寻不到,张二扯过了那匹我欲做嫁衣的红布。
我瞪大双眼呵斥:「张二你敢!」
张二咧开嘴,一嘴黄牙恶臭:「听说你要给那个叫花子做新妇?我哪里比不上那个臭要饭的,他还是个瘸子!」
「比?」我冷哼一声:「你一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张二没有生气,咧嘴笑意更甚:「是,我是畜生,今日就请梦娘子做我这个畜生的新妇,可好啊。」
嘶啦一声,张二扯碎了那匹红布,缚住了我的手脚。
这一幕似回溯到了军帐中,我手脚尽缚,受尽凌辱,生不如死。
那时的季昱自军帐外过,他顿住了脚,却没有侧眸看一眼,亦没有出声阻止。
犹记得最后一夜,我不堪忍受,气息尽绝。
阖眼之前却清晰听得季昱姗姗来迟的怜惜:「等等,给那姑娘披件衣裳吧。」
西北夜里风大,乱葬岗风啸鬼呜咽。
若非那一场突至的连夜大雨,我早就葬身狼腹。
回忆像冰霜凝住了我的身体,我像个行尸走肉般任张二摆布。
「梦娘子你早这般听话,我们早已……」
张二后边的话堵成了一声闷哼,像当年临死前那般,我眼眸底最后盛进的身影,是季昱的。
季昱出手狠绝,张二忍不住惊呼出声:「你是行伍之人!」
张二是战场逃兵,他对军中拳法自是熟悉。
我猛然惊醒。
待季昱解开我手脚,他还未来得及道一句安抚,我就翻身拾起一块石头,毫不留情的朝着已然昏迷的张二脑袋砸去。
血溅了我满脸,季昱拦下我。
「梦姑娘!」
我甩开他的手,急切砸下第二下:「镇里全是官兵!你已被张二察觉,如果他去告发,不知是何后果!」
「无事!」季昱拢住了我的肩头,望着我的眼睛安抚:「不用要他性命,我无事。」
「无事。」我嘟囔着将手里的石块缓缓放下。
抱起那匹已然脏污的红布,我朝着灯火通明的来溪村走去,怔怔重复道:「你无事。」
你要走了。
……
我请了村长媳妇儿帮我裁季昱的喜服,我自己的嫁衣则是我一针针亲自缝制。
吴大夫是我请来给季昱治腿的,他扎针时,一旁的村长媳妇儿边和我赶制衣服,边拿洞房浑话打趣我们。
若我未出闺阁,早就面红耳赤,可如今我只是浅浅笑之,有时还会附和两句。
倒是季昱,面上不显,耳根却早已红透。
沙场莽夫,恪己端方的季将军竟也知儿女情长吗?
我没忍住看他。
半月过后,季昱腿伤无碍,他的喜服也已经成样。
可我的嫁衣却还赶制无期。
成婚前夜,月明星淡,室内却烛火昏暗。
我还在专心赶制手里的嫁衣,门被敲响时,我惊了一下刺破了手。
是季昱。
「无意深夜搅扰,但见梦姑娘的烛火还亮,想劳烦姑娘帮我试试衣服。」
季昱手里拿的是他的喜服。
「进来吧。」
季昱身量太高,他进来掩了我一方小屋的光亮,更显暗淡。
喜服材质本是粗布,颜色也不显鲜红,可上了季昱的身,自显出修挺矜贵。
我不觉微愣。
他穿喜服原来是这个模样啊。
若非世事无常,这一幕我是不是能早点看到?
心中猛然酸涩,手指不禁轻抚上了这一身专属我的红。
抚着抚着,手指轻颤,眼眶不自觉已经含泪。
季昱轻轻拢住我的手,垂眸看我:「梦姑娘为何垂泪?」
我抽回手,亦抬眸看他:「明日便是你我大喜之日,我高兴。」
季昱轻轻嗯了一声,眸子深黑似掩了我看不清的情绪。
「明日婚礼于梦姑娘而言很重要?」
我继续回到灯下,捧起我的嫁衣,轻抚了抚上面未完成的翟纹纹样。
「我为妓时未敢想能有一日出嫁,为妾时身份低贱不配正红嫁衣,明日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出嫁,季公子说,于我而言重不重要?」
季昱没有说话。
烛火被挑亮,季昱在我身旁坐下了:「梦姑娘仔细眼睛。」
下针的手已经有些微抖,我抑住:「无碍。」
儿时深居闺阁,每日女红都是为了日后能亲锈嫁衣。
迟是迟了些,可还好有这一日。
「我陪姑娘。」
季昱喜服未脱,陪我坐了一夜。
日出瞳朦,我的嫁衣还是没有做完。
往日这个时候,来溪村早已热闹了起来。
鸡鸣声,狗吠声,夫妻吵架声,孩童哭闹声。
可今日却异常的安静。
坐了一夜,腰肢肩背早已酸痛不堪。
我一起身,那股子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痛逼红了我的眼。
我看着那未完成的嫁衣,燃尽的蜡烛,折断的红烛,那股痛也延到了心里。
我忽的拿起剪刀剪烂了这红嫁衣,季昱阻我不及,囫囵将我揽进了怀里。
我枕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缓缓道:「今日并非吉日,以往皆是戏言,承诺已废,季将军走吧。」
季昱扣我腰肢的手骤然收紧。
「你知我?」
我勾唇一笑:「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季将军,8年未见,别来无恙。」
空气在一瞬间冷凝下来。
半响,环着我的手松开。
「姑娘恨我?」
是问句,可语气已然笃定。
我缓缓点头:「是,我与季将军成亲,无非是想恶心恶心季将军罢了。」
「可惜,」我苦笑出声:「还是未能如愿。」
季昱,我嫁与你,还是未能如愿。
……
时间分秒流逝,我以为季昱走得会很决绝。
不想季昱喜服未脱,朝我一揖。
「我知当初见死不救害了姑娘,姑娘不计前嫌救我之恩又尚未报。今姑娘不嫌下嫁于我,此生我定不负姑娘。」
「你!」
日侵窗棂,季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礼成。」
我还未有反应,季昱大步过来将我拦腰抱起。
我气急大骂:「季昱你恪守的君子之礼呢!你这是强取豪夺强盗行径!」
门开了,院内不知何时已经布满穿着甲胄的兵士。
我即时噤声。
为首一将朝季昱行礼:「将军,上马吧。」
季昱轻巧将我掀至马背,我还未握缰绳,季昱已经翻身上马拢住了我。
我回头低声对季昱说:「季昱我不愿跟你走,你放我……」
一道清丽的女声打断了我的话:「夫君。」
夫君?
我朝声音处看去,霎时心如刀割。
锦绣罗衫,林下风致,身姿婷婷袅袅,气质慧兰雍容。
季夫人,谢颐兰。
对啊,季大将军早已成亲有了家室。
我怎么给忘了呢。
我怎么能忘了。
季夫人在马下仰头看着季昱,目光娴静温柔:「终于寻得夫君,夫君无碍吧。」
季昱却神情冷淡:「劳夫人记挂。」
马上的我实在显眼,谢颐兰看我,季昱却突然用大氅将我裹起,调转马头。
「王影,护送夫人。」
「是!」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季昱走了。
路过村东时,遥遥见刘寡妇抱臂看着我。
一时,我竟真觉得未来会有变数等着我。
我随着季昱一路疾驰到了青州府。
季昱将我放在了一宅前。
天气已经转凉,被冷风吹,我的脸烧刀似的有些疼。
季昱伸手替我拢了拢大氅,竟然语出温柔:「军务紧急,我需即刻回京。劳梦姑娘于青州等上一等,时局息了,我定来接。」
我不言语,季昱便不动。
一干将士静默的等着,时间久了,我无奈点头:「好。」
季昱呼出一口气,嘴角竟然扬起了弧度。
他利落翻身上马,疾驰而出,不再回头。
风卷尘埃落地,直到视线里没了季昱的身影,我才收回目光。
余光里季夫人朝我靠近,我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这位妹妹似我一位故人。」谢颐兰出声温柔。
我回身,扯出一个笑:「好久不见了,阿姊。」
……
宅子像是季昱的私宅,谢颐兰带我进去,仆人一声声「夫人」的唤她。
偏厅,谢颐兰坐在主位之上。
「看茶。」
她姿态雍容的吩咐下人。
8年了,谢颐兰容颜未变,气度依旧,而我早就是一个粗鄙的乡野村妇模样。
我身上还裹着季昱的大氅,可此刻看来,季昱的庇护倒像是一个笑话。
「自妹妹去了西北,我们姐妹一别就是8年了。」
我垂眸:「是。」
「妹妹一去杳无音信,我以为……」
后面的话都化作了一声难言的叹息,像是一耳光抽在了我脸颊。
「上京谢家早已不复存在,谢氏一族人丁凋敝,四处流散。我们姐妹既能相聚,自当珍惜,相互扶持。」
谢颐兰轻啜了一口茶,抬眸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我肩披的大氅上:「你与将军的缘分,着实匪浅。」
我垂下的扇睫轻轻颤动,大氅下的一双手猛地攥紧。
「将军向来喜恶分明,今日他为你着喜服,当着他部下将士的面带你回来,他的心意我已知。」
「这么多年我与将军相敬如宾,将军府内也只有我一人,妹妹能来也不过是兜兜转转的注定。往后,我们姐妹二人一同服侍将军。」
谢颐兰一句话笃定了我要进将军府,我启了启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谢颐兰曾是谢家嫡女,从小到大作为庶女的我对她的话从来只能点头称是。
就连当初季昱正室夫人之位,也因她的一句想嫁,我便只能拱手相让与她。
而今谢家没了,境遇变了,我亦变了。
我大可以不尊什么礼数与谢颐兰平起平坐,可我遵循了十几年的嫡庶尊卑像是刻进了骨子一般。
我缓缓起身,矮身朝将军府主母行礼:「妹妹知道了。」
谢颐兰将我安排在了一处偏院。
我屏退了跟着我的丫鬟小厮,一个人站在院落里。
这里的墙比我来溪村的小屋高了不知多少。
这样的景离我太遥远,早已陌生。
11、
我本上京谢家庶女,谢纯熙。
谢家作为京中大族一直地位稳固,但因谢家二爷迷恋域外舞姬而犯下叛国通敌之罪。
天家盛怒,谢氏一族皆被连坐。
我12岁时便与将军府幼子,也就是季昱定下婚约。
可到了出嫁那一年,谢颐兰突然说她也要嫁,我便从明媒正娶变成了陪嫁侍妾。
同年谢家出事,将军府本可撇清关系废除那一纸婚约。
但他们保下了谢颐兰。
听说还是季昱赌统领军府名誉,亲口要求。
谢颐兰和季昱大婚那日,谢家男丁被处死被流放,女眷被贬为奴为妓。
只有谢颐兰一人十里红妆,风光嫁为将府少夫人。
世人都道季昱对谢颐兰情真意切,两人的情谊也一时传为美谈。
两人大婚后不久,域外蛮子进犯,西北之地沦陷。
季家被封征西大将军,一父三子皆上阵杀敌,幼子刚成婚独留京中。
战乱纷争,西北民怨,谢家难辞其咎。
族中姐妹多入了教坊司做了官妓,而我被发配西北,成了最低贱的营妓。
西北苦寒,流放之路难以言喻的艰难。
行至途中,将军府一队亲卫突然在官道疾驰而过。
只一眼,我便认出为首的是本该留京的季昱。
等舟车劳顿半月到了西北营地我才知,变天了。
季家父子皆战死沙场,副将上位,季家军主将一夕换人。
季昱来迟了。
还记得那晚,主将为了安抚季昱,亲自将我送到了季昱帐中。
可季昱头也未抬只冲我摆了摆手。
后来,心思龌龊的主将便将我扔给了他的心腹将士。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
那一夜,我生不如死。
寒风过,院中梧桐叶落。
我闭了闭眼,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脱下,扔在了地上。
翌日,谢颐兰派人来叫我去她主屋吃饭。
且不说妻尊妾贱,只说我和谢颐兰的关系也没到了同桌吃饭的地步。
席间谢颐兰对我还是拿足了嫡女和正妻的派头,可饭后她又邀我出府上街。
我想拒绝,可谢颐兰说:「将军在京情况不明,我们女眷一定要和睦不给将军添麻烦才是。」
我虽是个乡野村妇,又在青州将军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我并非真的一无所知。
京中风云变幻,季昱此次进京是特招靖难。
谢颐兰带我去了一家布庄。
我抬头看着布庄招牌,顿住了脚步:「我身份低贱,不配进这布庄,我在门口等姐姐便是。」
谢颐兰睨我一眼:「你是将军府的人,无人敢说你身份低贱。妹妹,该适应适应你的新身份了。」
进了布庄,掌柜的就迎了上来。
「两位夫人想要个什么料子?」
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嘴角的笑压了一瞬。
「掌柜的挑几匹适合我妹妹的布料。」
「好嘞,这位娘子这边来。」
那一瞬像是我的幻觉。
出了布庄又是胭脂铺,出了胭脂铺便是青州有名的酒楼望江楼。
这一天下来,我的心在数次跌宕中终于慢慢凝了下来。
我看一眼谢颐兰,总感觉她是故意。
正欲上了马车回府,一个乞丐突然冲上前将我从车架上拽了下来。
我重重落地,顿时没了起来的力气。
「梦娘子!梦娘子,好巧啊能在青州府碰见你!你也来了!缘份未尽!缘分未尽!」
是张二。
是已然疯癫的张二。
我被他拽着头发朝着小巷子拖,我试图挣扎,拼命抬手朝谢颐兰的方向出声求救。
「阿姊救我!阿姊!」
谢颐兰听见了,她掀开车帘朝我看来。
可她矜贵的纤指挑开了车帘,又缓缓放下。
「……我是谢纯熙啊,是你谢颐兰一父同胞的亲妹妹,你救救我,救……」
我放下了手,手指在青砖地上划出尖利的痕迹。
难怪谢颐兰带我从望江楼后门出。
她本就是故意的。
……
小巷昏暗,我却能清楚的看到张二面上贪婪猥琐的目光。
我此生最恨男人用这种目光看我。
他俯身要扒我的衣物,我拔出早已在袖中藏好的匕首,一刀封喉。
血瞬间喷溅在我脸上,带着腥热。
我眼也未眨,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他早该死,早该死。
我擦拭着手里的刀,这一瞬一种荒谬感突袭我。
这刀是季昱藏在大氅里给我的。
他早料到了一些事,可他还是将我放下了。
我要出巷子,一抹人影却出现在了尽头亮光处。
「多年未见,妾母还是这般出手狠辣啊。」
即便刀未归鞘,可我还是被有备而来的肖温带走了。
我被人牙子拐走卖入为奴的富户,就是青州肖府。
而我也不是被主母好意遣出府的,而是私逃。
就因肖家独子肖温觊觎父亲小妾,还醉酒在亡父灵堂强占了我。
我知难逃一死,便火烧灵堂,趁乱逃出。
今日谢颐兰带我去的布庄,胭脂铺,还有望江楼都是肖家的产业。
我知道我今晚逃不过。
我被关进了肖家的一处庄子,真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四肢被铁链栓住,肖温蹲在我面前,偏头让我看他的侧颈。
领下皮肤褶皱得可怖。
「那一场火险些把我烧死啊妾母。」肖温制着我的脸颊,笑得恶毒:「妾母的滋味让我回味了好久,我满城寻你,如今妾母可要好好补偿我。」
我咬牙:「肖家畜牲你不得好死!」
肖温笑了:「我就喜欢妾母骂我的野蛮劲儿,留着力气,还在后头呢。」
他拿了一只小儿臂粗的红烛,点上后将蜡油浇淋在了我身上。
焦灼的刺痛密集的攻击着我,我想骂,可牙咬破了唇只发出痛苦的呜咽。
长夜漫漫,我再一次滑入了无间地狱。
求助无门。
我谢纯熙今生到底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
……
肖温本就是青州出了名的纨绔,他折磨人的手段勾栏闻名。
他将我当妓,亦当畜牲,他无休无止的折辱我,糟践我。
他要我的命,却不让我死。
昏厥了一次次,却又一次次的醒来,我抬眸望着窗外日夜轮换,一颗心渐渐麻木下来。
不知多久之后,我蜷缩在墙角,突然大笑出了声。
我竟存了希望季昱会来救我!
我竟觉得上天会眷顾我一回!
可笑!
荒唐!
他季昱最是固执,最是冷漠,最是无情!
我们之间有何干系?
我是妓,是妾,是身下奴。
他又怎么会想和我扯上关系。
他不会来救我的。
没人知我谢纯熙,亦没人会来救我,没有……
「我叫余梦,余生如梦的余梦。谢纯熙早已死了,早已死了……」
在我被折磨得满身污秽,人不似人时,肖温终于嫌弃了。
他开了门,门外挤满了农人流氓和脏污乞丐。
肖温最后看了我一眼,笑得肆意:「这便是儿子送妾母的最后一程。」
视野拥挤起来,我绝望阖眼时,却听到了一声马嘶声。
混乱声和惨叫声充盈我的耳膜,我睁开眼。
又在我万念俱灰里出现的身影,还是季昱啊。
只可惜,哪一次都不是救赎。
……
我在将军府养好了伤。
季昱将肖温亲手斩了之后,又欲将谢颐兰押送回京。
季昱跟我说:「当年通敌叛国的人不是谢家二爷谢仲泉,而是谢颐兰。她与九王暗通款曲,勾结蛮人,只为了霍乱江山,谋朝篡位。」
我轻轻点了点头,不置一语。
季昱看着我,不再多说,只盯着我将药碗里的药喝尽。
季昱要上京前一晚,他在我门口坐了一夜。
直到天际泛白,他立在我门前,轻声说了一句:「梦姑娘,我走了。」
可惜,我听不到了。
季昱,来世吧。
来世,我还想听你叫我一句梦姑娘。
【季昱番外】
我知我与国公府谢家庶女定了亲。
知她叫谢纯熙。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光明之意,是个好名字。
可后来交换庚帖时,谢家却说要嫁进门的是国公嫡女谢颐兰,谢纯熙伴嫁为妾。
我心下不爽,却也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直到谢家家破后,太子夜访将军府。
谢家通敌案尚存疑虑,太子要我如约娶谢家嫡女谢颐兰。
我与谢颐兰大婚后,蛮子果真大举进犯西北。
我季家儿郎皆远赴沙场,只留了我在京。
原以为有了防备,此战不难,却不知九王的势力渗透进了季家军,我父兄中计战死沙场。
我连夜奔赴西北。
行至半途,我的马匹累死。
恰遇押送流放营妓的小队,我与他们换马时,车上一妓却趁机逃走。
她被抓回时我刚好上马欲驰,惩罚的马鞭悬于她头顶时,她忽然出声唤了我一声:「将军!」
我勒马回身,却也只看了她一眼。
换了天地的西北军营,我是个不速之客。
副将已替代我的父亲做了主将,可季家军不服。
那一夜,主将送了一个营妓到我帐内。
说是罪臣之女,最是鲜美矜贵。
我心下厌恶,没有抬眸看一眼便摆手把她遣出了军帐。
姑娘被带入其他营帐,我路过知道将士的畜牲行径,想进帐阻止,可主将醉酒装疯拦下了我。
那时我才知,那姑娘竟是谢家庶女谢纯熙。
而主将所为,不过是羞辱我少不更事,不成威胁罢了。
后来战事吃紧,主将却率军一退再退,我无暇顾及其他。
连丢西北几座城池之后,我密奏天子,代天子令将主将斩于季家军前。
六年征战,蛮子终于投降称臣,我亦得以班师回朝。
离家多年再归家,新妇早已成旧妇。
我未尽过一天丈夫之责,可归家后也一直与夫人相敬如宾。
直到她提出要回青州府。
青州府是谢家祖籍,谢颐兰说她思念已故亲人,想归宁。
我陪她回了青州,也不出所料遇到了袭击。
我假意失踪,不明生死,是我与太子的诱敌之计。
只不过意料之外的是,我竟见到了谢家庶女谢纯熙。
她没死。
我心下不知为何很是开心。
我蓄意接近她,一是得一个躲避之所,二是我心中始终对她有所亏欠。
她与我初见时大家闺秀的模样相去甚远,可也添了生气和鲜活。
但她说要和我成亲时,还是吓了我一跳。
可当听闻她只是想让家中有个男人不被欺负时,我松了一口气,却也开始有些心软。
后来她醋别人靠近我,替我出头,彻夜做点心只为给我医腿,桩桩件件,她早已进了我的心。
她跟我诉往昔遭遇时,她生气我嫌她,可她不知,不是嫌,是愧疚,是心疼。
我本期待与她大喜那一日,但偏巧九王突然发兵,我需领旨即刻进京。
京中大乱,我不可能带她随军入京,可留她一人在来溪村面对的是无穷尽的恶言和流言蜚语。
但我更怕的,其实是回来寻她不见。
我一时自私,将人带去了青州。
我派人时刻监视谢颐兰,可这却也成了谢颐兰的一把刀。
她拿谢纯熙试我,想摆脱我的监视。
可当消息传到我即刻返回青州时,一切都晚了。
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