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雾》 第五章 在线阅读
案头摆了一沓信札,一一展开去,一共八份,上面是都是一样娟秀的隶书“林孟白收”,都是写给舅舅的。林霁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信札,心里一阵哀恸。这里面每一张泛黄的信纸上一字一句,都是妈妈的手迹,内容写的都是日常琐屑,可是能看出写信人快乐安静的心境和对生活满足的情绪。
她几乎能丝毫无差的背出来,随手抽了一封出来,按在胸口,信札上依旧还有多年尘封在箱底陈腐的味道,可是萦绕她的鼻尖却是温柔甜腻令人陶醉。
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舅舅舅妈为了一点琐事争吵起来。半年了这是常态,林霁把依云和成佑拉到了一间厢房里。不是没有劝过,大部分的时候,舅妈总是把怒气撒到她头上的多,所以避开是最妥善的方法了。
躲在卧室里,胆颤心惊的听着外面“啪啦”的一声,她和依云交换了一下视线,听着舅妈拔高了嗓音在喊:“这算什么,你说这算什么,我自从跟了你,可过一天好日子没有,你这样昧良心,是我藏奸藏私了吗,我待她比依云还要尽心——”
“你住嘴,你再说一句试试,你觉得委屈?从天津老家拿来的那些东西,也有阿霁的份,你打得什么注意?”
“从老家拿来的东西,是金山银山吗?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哪一点不需要钱的,你看你看那个箱子,看得宝贝一样,有什么,还有什么?”
接着便是“咚”的一声,箱子倒地,然后“啪”地一下,舅妈没有声音,林霁透过门缝看过去,只见舅妈发髻都乱了,一只手捂着脸,眼泪簌簌地落下。瞪着眼睛恶狠狠看着舅舅,用袖子擦去泪水,摔门而去。
舅舅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一地狼藉。时间像是凝滞了一样,依云眨着眼睛怯怯的看着林霁,连成佑也默不作声,手里拿着一个九连环,翻来覆去在手里倒着花样。
林霁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走出去,拿了扫帚开始收拾地上的一切,舅舅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鬓边的头发已经长了,染了霜色,微微的颤动。林霁不做声,去收拾地上的箱子。
香樟木的箱子,四角的卷草纹理都有磨损的痕迹。这个箱子一般都是放在衣橱里最里面的位置,林霁曾经见过几次,舅妈从里面拿出首饰来,送到当铺高高的柜台上去。那时总觉得那箱子充满了神秘的气息,里面仿佛是取之不尽的宝藏一样。这一次被掀翻在地,才知道不过如此,或许以前的丰盈更显今日的落魄伧俗。
她把箱子翻了过来,才发现地面上是散落着一些信札和稿纸。她把那些信规整起来,匆匆看了一下,娟丽的字体让她迷惑。
坐在一边的舅舅静静开口:“阿霁,这些是你妈妈的手迹,都是她刚跟你爸爸成亲的时候写给我的。你拿去保存起来吧,别到时候,这点东西都守不住。就算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林霁有些发蒙,倒像是突然挨了一记闷棍,怔怔看着舅舅。漫上的记忆里,天津那座华丽古老的宅子里,沉重的雕花木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横浸着一缕从门缝中透出黄色的光亮。丫鬟仆妇走马灯一样的忙碌着,她站在暗沉沉地屋子里只是茫然无措。关于妈妈的一切都像是那座庄严的宅子里被随意弃掷在壁角的一本线装禁书,蒙了尘灰,也没有人想起了翻一翻,仿佛给人当做谈资都不够。后来时局乱起来,外祖父又摊上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家里日渐艰难,直到外祖父病逝,而官司不了了之。她随着舅舅舅妈南迁,而外祖母还在固执守着那见证她一身荣耀和没落的宅子。
这是第一次舅舅当着她的面说提到妈妈,她只觉得喉头干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舅舅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无奈悲凉:“阿霁,她是我表妹——”
林霁愣愣看着舅舅,过了好一会而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妈妈。
舅舅站了起来,面对着窗子缓缓而道:“说是表妹,其实不知道表了几千里,关系远的很。但是我的祖父和她的祖父曾跟着左宗棠入新疆,是一起共生死的好兄弟——我小的时候时常听祖父跟我讲他们的行军穿越莫贺延磧沙漠的事情——后来收复南疆东四城,她祖父战死,据说死得很惨。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以自己的家人彼此相托。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一家也有我祖父来照顾。——到我们这一辈上,我们家人丁单薄,到我这一辈已是三代单传。而她家姊妹众多,月白排行第三——我大概从没有提过,你的母亲小字是月白,她从小乖巧可爱,我母亲膝下无女,便将她过继过来。那一天,是她六岁生日,她被我们家的管家抱着进了我父母的房间……
舅舅继续说道:“我到现在都清清楚楚记得她那天的样子,石榴红的小夹袄,挽着一小截袖子,手里拿着一个糖人儿,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我被母亲揽在怀里,不住的打量她——我母亲视她如己出,比对我更是上了十二分的心思。我祖父一直很开明,又因着故人的缘故,对月白也十分疼爱,所以在我们家的私塾里随我一起开蒙。她聪敏过人,又乖巧贴心,十分得大人喜欢。我们渐渐长大,她出落得像一朵空谷幽兰,我母亲竟有了别的心思,想——让她做我的妻子……”
林霁摒住呼吸,看见舅舅脸上溢出苦笑,她不禁傻傻问:“后来呢?”
舅舅沉思了一下,慢慢又说道:“那个时候,我们耳鬓厮磨,说不动心也是假的。可是我知道我与月白之间更像兄妹一样,我尊重她的意思。后来,我决定南下求学,这件事便被搁置下来。一年暑假,我回家,同行的还有我的至交好友于恒远——他也是天津人,家境贫寒,人却极有志气,又非常有才气。我父亲十分欣赏他,便邀他在我们家小住。谁知道竟出了事,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有一天,我母亲的贴身丫鬟发现恒远身上带了一方手绢,竟然是月白的常用之物——事情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揭了出来……”
舅舅的语气顿住,似乎沉浸在以前的回忆里,或者在想如何措辞。
林霁却倒吸了一口气,小的时候在天津,每时每刻都觉得那宅子里的空气冷得像冰浸一样,这些年在上海,那些感觉便渐渐淡了,只不过舅舅一讲到这里,过去的那些感觉如影随行。她终于明白外祖母看着她的时候,目光像是刺一样,戳的她直打哆嗦。后面的故事不用听也能呢猜个大半。养在深闺的小姐,与一个落难公子相识相知,这是戏文里里唱滥了故事,可是她却知道老宅的墙有多高有多厚,私相授受是见不得人的罪过。
果然舅舅苦笑一笑,接着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家里起了轩然*,恒远被撵出了我们家。我母亲失望伤心,一气之下,就病倒了,月白跪在她的床前祈求她的原谅,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说:‘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决定把月白交给她的父母。这个时候我祖父和父亲都没有再说什么,都同意了母亲的做法。月白就这样回到了她自己的家——后来我们家里一团混乱,我自己分身乏术,就没有顾得上月白,再得到她的消息,就是她和于恒远走了——”
舅舅说到这里神态颇不自然,林霁心下知道,大概是顾着她的感受,才没有说的那么直白。他揉着自己的眉心,却依然拂不去愁闷忧惧之色。
踌躇了半晌,舅舅勉强笑道:“这些书信便是当年他们跑到南边后,给我寄来的,看来日子过的不错,不过后来——好了,今天就到了这里吧,以后再找时间讲给你听。你把这些东西先收一下吧。”
林霁没有追问,并不是她不想知道,自自从记事,父母的事情便成了她的心事,而是她看见了舅舅脸上的难色,知道舅舅执拗,不想说便是不想说了。她一向乖顺惯了,舅舅对她比对依云还要关怀上心,在她心里也把舅舅看成亲生父亲一样。他现在处境堪怜,她更不忍见他再添烦忧。只默默把那些书信一一收好。
“阿霁”舅舅又叫道,像是安慰她,像是对自己说,“不要怪你舅妈,她从小没有受过苦,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烦难了些……”
林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舅舅,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放心,总会好起来的。”她本来想把托萨缪尔神父替她谋职的事情说出来,但现在没有一点头绪,如果谋职不成,又白白欢喜一场,岂不更令人失望。她心里盘桓良久,只得作罢。
“好,你去歇歇吧,我自己想静一静——”舅舅低着着头,肩头佝偻着,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肩上。
林霁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十来天了,那些书信倒像成了她的精神支柱一样,信纸上却是一字一行的簪花小楷,清婉灵秀,她手指轻轻拂过去,眼里无端有了泪意。在老家的时候,她身边常伴着的是一位奶妈,对她实心实意的好。可是那个时候到底是个孩子,无数个深夜,她想象着妈妈的样子,泪湿枕巾。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便小心翼翼问奶妈她的身世,奶妈瞅着她的眼神盛满了悲悯,实在拗不过过她,只是含含糊糊告诉她父母出了意外,下落不明,尚在襁褓中的她被父亲的朋友送到了林家。至于别的,她再问,奶妈已经不耐烦的掩住了她的嘴。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就像外祖母说的‘到底不是亲生女儿’一个罔顾恩情,做出令家族蒙羞的丑事的女儿,谁会记得?
细细看下去,这些都是些最平常的家书,字里行间都是对家人的牵挂和愧悔之情。林霁坐在椅子里,桌上平坦着信纸,她自己的思绪却远远飘出去,漫无目的地想象着妈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