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侠英雄传》 第三章:银鞍照白马 在线阅读
司马湦微微一笑,并无皇家公主的娇贵神态,自袖口之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孙烬,道:“先擦擦脸上的河水,别着了凉。”
说着转身去捡来一堆枯枝,复自腰间取出火折,迎风吹燃后,点起了篝火,请孙烬坐在火旁,取暖御寒。
火光起,照明了湖边的景色,更照明了司马湦的面容。
孙烬听她说自己救了皇叔父一命,已然隐约猜到了她乃皇家贵人,金枝玉叶,本不欲唐突亵渎,却不自觉的迎着火光看了一眼。
但见眉如翠羽,肌似羊脂,五官精妙仿佛天工雕成,体锻婀娜更胜寒宫姮女。红衣映火光,凤冠耀明月,世间哪里会有这样美貌的女子?
孙烬本不通男女之情,但其时正当年少,忽见如此绝色女子,怎能不心猿意马?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当场,再难移开目光。唯他自己一身紧身小衣不美,面容更因在水中浸泡多时而显得苍白,与佳人对坐郊外,大为违和。
司马湦见孙烬久不言语,抬头看去,正见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好似看着个什么奇怪的物事一般。她不由得心头一紧,面上陡起红霞。
轻轻一笑,低下了头去。
孙烬恍然如梦初醒,却不知玉兔已至中天,夜已深了。
终于还是司马湦打破了沉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皇叔父的门客吗?”
孙烬心头一酸,暗道:“我不过是一个酒肆小伙计,无有才学,更无武艺,哪里能配做那燕王府中的门客?”
转念又想:“那司马机为人奸恶,喜怒由心,燕国百姓无不痛恨与他,做他的门客又有什么好?便是他花千金前来叩首聘请,我也不稀得去呢。”
见司马湦目光灼灼,正等自己下文,说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身份卑贱,还是不要说与公主听了。”
司马湦闻他唤自己为公主,大感奇怪,道:“我并没有跟你说明身份,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孙烬笑道:“你唤燕王为皇叔父,论辈分应与当朝皇帝陛下是一辈人,除却先皇之女,又有谁敢如此称呼?只不知公主封地何处,该当如何称呼?”
(其时西晋时期,皇帝之女虽为公主之尊却不称为公主,乃是根据各自的封地来定名号。而公主封地多为郡府,是以多以某某郡主为称呼。)
司马湦面显黯然,道:“父王在世时并没有封地给我,若不然又怎会受那……”
说道这里,自觉言语失态,忙岔开话头,说道:“我单名一个湦字。”
孙烬虽早已猜到,但如实听来,还是觉得心波摇动,何曾想过自己竟能与皇家金枝邂逅荒野?不禁脱口道:“啊!果真是这样。”
司马湦点了点头,低眉看火,怔然出神。
孙烬道:“湦儿公主地位显赫,本该被人左右护卫,却为何独骑孤影前来燕国?”
司马湦面上的黯然更加深了,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孙烬知她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深问。又碍于身份高下之差,待得玉兔渐隐、衣衫烘干之后,便起身后退三步,坐在了一颗粗壮的朱果树下。
司马湦见他如此行为,心道:“这人倒还识得礼数。”说道:“那胡人已然远去,你是否要重返燕国?”
孙烬思索片刻,道:“不回去了。”
司马湦道:“那你去哪里呢?你救下了皇叔父,揭穿了那胡人的身份,他必定会有重赏与你。”
孙烬摇头一笑,心道:“你怕是从未来过燕国罢,怎知那司马机乃是个实打实的恶人,又怎会重赏给我这个无有一技之长的无用小厮?”
说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燕王日理万机,还是不要打扰他为是。”
司马湦微微一笑,看了看东天渐起的白亮晨光,细算时间,已近卯末,当下起身说道:“你既然不去燕国,那便就此告辞。不过你总得告知我姓名,他日路上相见,也好与别人介绍有你这一位朋友。”
孙烬心头一暖,直身而起,道:“在下孙烬,多谢湦儿公主不嫌,能受您称一声朋友,当真是三生也难修来的福气。”
二人又客套了三言两语,司马湦手持吴钩弯刃,唤来了白马游龙,翻身骑上。
孙烬极少见过如此神骏高马,忍不住赞道:“好马!”
司马湦转过头来,眼光闪烁,映着火光,好似月夜明珠一般,道:“她叫游龙,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伙伴。”
说着又想到那个为了自己或已身受磨难的小鬟,不禁悲从心中来,泪水不自觉的夺眶而出。
孙烬听她这句话说的悲凉,更见她流下泪水,不禁心头一酸,暗道:“我在这世上还有朋友吗?”
思前想后,自己认识的人都已死去,唯有这个相识不过一夜的当朝公主,只可惜,佳人位重,此一别,将来别于庙堂江湖,怕是再难见上一面了。
司马湦不欲在人前多露哀伤,抹去了泪水后,转头对孙烬淡淡一笑,策马向东北方向去了。
孙烬呆呆的望着红衣白马隐没在朦胧的天际之中,怅然若失。终于长叹一声,收拾了精神,暗觉胸前伤势已不很痛,便起脚踢散了篝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便要向东方走去。
东北乃燕国,自然不能再去了,西北却是胡人段尘逃遁的方向,自也不能去。
南面有大湖阻路,自也去不了,唯余下东方似是一片坦途,也正有白亮升起,预示着全新的一天又将来临。
方刚踏出第一步,忽而觉得手中似有什么东西,孙烬低头下看,但见一张四方锦帕被捏在掌心,已然握得微显湿润。
这锦帕乃红绸裁剪而成,周边用金丝坠绣,正面是五彩蚕丝绣成的彩凤,背面是翩然欲飞的仙鹤。
正是昨夜间司马湦借给自己擦拭面上河水的锦帕。
此等物事,本是女儿家极私密的东西,竟被孙烬拿捏在手,让掌心汗水浸透污浊,他大觉亵渎了佳人,忙到湖边清洗干净。
洗罢,却忽而摇头一笑,道:“孙烬啊孙烬,你这样又是做甚么呢?以后怎会再与她相见?又怎能有机会将这锦帕还给她?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心中的无限怅然。
忽而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心底升起,孙烬蹲在湖边,自言自语道:“不如我折返回燕国,将这锦帕送还给她?”
“她乃当朝公主,地位显赫,又怎能记得我这样一个江湖偶遇的小子?”
“但这锦帕样式很是华贵精美,当是她极心爱之物,昨夜里被她借给我擦拭脸庞,不过是为了感谢我揭穿了段尘的身份,救下了司马机的性命。日后若寻此帕而不得,定会非常着急。”
“对,她一定会非常着急,我要送还给她,想那段尘伤重,或许已经死了,自然不会再来寻我的麻烦。那司马机纵然残暴,我顶多不见他便了,只偷偷的将这锦帕交给管家老头,让他代还给湦儿公主……”
“那么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老管家未必会替我转交物事,说不得还得我自己去送,届时也正好能再见她一面。”
言念及此,便不再做丝毫纠结,郑而重之的将手帕收入怀中,妥善放好后,迈开了大步,向着燕国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朱果甚多,孙烬也觉肚饿,便随手摘了几个,大口吃了。
朱果皮红而未必会熟,不熟则味涩麻嘴;熟了便是天下间极少有的美味。只因成熟太慢,又难防麻雀飞鸟前来偷盗啄食,故此农家少有人会种植栽培此果。
但野外却着实不少。
孙烬饿了一日两夜,如今偶得美食,不禁大为欢心。连吃五六个拳头般大小的果子,仍觉不甚解饿,当下又摘了不少。一边走,一边吃,足足吃了一十七个,才算肚腹饱满。
他却不知,这朱果性寒,一般人肚腹饱满之时吃上三两个廖解口欲还行,如何能空腹吃上这么许多?况他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浸泡了这么许多时间,又微染风寒,体质已然虚弱冰冷的极了。
果不多时,孙烬忽觉肚腹一阵痉挛,紧接着便剧烈疼痛起来。
这疼痛仿似暴雨倾盆,又似江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拾,直痛的他“哎呦呦”大叫个不停,双手按腹,曲身弯腰,却哪里能平复消解一二?
冷汗自背脊生出,瞬间打湿了衣衫,又经初晨的冷风吹拂,一点一滴的吞噬着孙烬体内最后的一点火力。
他惨叫数声,仰天摔倒,又有疲惫袭来,双眼僵硬渐起,竟要昏睡过去。
但疼痛依旧在,又哪里由得他这般安然高睡?
孙烬翻来覆去,直似有万千细针在往他的肚腹之上狠刺,他一生何曾有过这般痛不欲生的经历?“哎呦呦”数声过罢,大声叫道:“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孙烬究竟是犯了那位大神的晦气,虎口逃生,又中剧毒?”
想到剧毒,不自禁的一颤,暗思:“我这一日两夜来喝的都是江河之水,吃的也只有那几个朱果,怎会中毒?”
“河水自然无毒,沿岸多有农家村镇,他们整日价的吃喝河中水,都生活的安逸,我又怎能中毒?莫非是那朱果有毒?”
“不对,不对,湦儿公主也吃了三两个朱果,她便没事,我又怎能有事?”
百思不得其解,迷迷蒙蒙中转头看去,忽见身外一片芦苇丛中有一道红白交错的影子倏忽飘过。
孙烬认得那白影正是公主司马湦的骏马游龙,那红影自然便是他心心念念的湦儿公主了。
他心中大喜,虽不知司马湦为何忽然折返,但想到还能再见佳人一面,当真喜不自胜。一时间也忘记了肚腹内的痛楚,一跃而起,循着芦苇丛便奔了过去。
一边狂奔,一边高声呼道:“湦儿公主,你怎地又回来了?是来找锦帕的吗?”
天地寂寥,唯有晨风吹动了芦苇丛,飘飘摇摇,微声细碎。
孙烬眉头微蹙,心道:“怎地她不答应?”
同时更加疑惑:“怎地这游龙奔跑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疑惑虽然是疑惑,闻香之心却是丝毫不减,脚步连动,更加快速的奔近了芦苇丛中。
身前苇叶纵横,虽均泛青黄,却锋利不减,直将孙烬那一身本就十分瘦小的衣衫割的伤口道道。更有几处伤口入肉,溢出点点血珠。
孙烬不惧此般小痛,仍旧一往无前。
正奔行间,忽见白影一闪,红影飘飘,那骏马游龙驮着司马湦的身影竟然再次自身畔奔了过去。
孙烬忙高声喊道:“湦儿公主,是我啊,孙烬,你还记得吗?我还你锦帕来了。”
风过呼呼,终无人应。
孙烬更加疑惑,双手扒开芦苇丛,迎着初升朝阳向前踏出一步,入眼处忽觉一阵明光耀眼,刺得他几欲晕厥。
但那明光一闪即逝,待孙烬睁开眼后,所看到的却是一块泛着暖黄光亮的玉石。
石面平整,宛若镜面一般,斜向东天,正将初升朝阳之芒折射而出。
孙烬踏步近前,蹲身检视那足有二尺宽高的玉石,心道:“这玉石当真纯粹,全无一点儿杂质,便一小块放在集市上也当是天价之物,更何况这一大块?”
探手去摸,只觉入手冰凉,好似较之秋夜的河水还要凉上三分。孙烬疑道:“都说玉石温润,怎地此玉竟然这般冰冷?莫非是久在野地,被秋寒侵蚀了去?”
正待细看,忽见玉石上面光影一闪,内里竟似有一道红白交错的影子飘过。
孙烬大惊,“啊呦”一声后跳开去。待凝眸看清了那已经消失在玉石镜面上的影子之后,不禁心中起疑。回头观瞧,但见芦苇荡荡,迎着东天金芒,宛若染上了一层金粉,哪里有司马湦策马而过的身影?
再看玉石,空空如也,虽然光滑平整,却不若青铜镜面那般能倒映外物。
正自失神疑惑,那影子倏忽又自玉石镜面上奔过。孙烬已然不惧,细眼观瞧,正是司马湦策马急奔之状,游龙健硕,脚步乱踏,匆匆而过,似乎比之之前看到的实物更多五分乱态。
但管它脚步如何杂乱,骑在马背上的司马湦的身躯却安稳如坐平地。
孙烬不解前后种种,只看了一会便站立起身。
他虽只有十六岁年纪,更是瘦弱如杆,却较之同龄人要高出不少。只需踮起脚尖,便能探头出芦苇丛,将周侧的一切种种尽收眼底。
左右探看,无人影踪,待回头看时,陡见眼前白影一闪,那骏马游龙的身影竟再度在芦苇丛内倏忽奔过。
无有马蹄之声,更无马过印痕,唯有芦苇飘摇,衬着马影红衣若虚若幻,好似水中倒影一般。
孙烬本当是司马湦策马而过,两番见到,都觉得自己擦肩佳人,好生惋惜。但这次再见,结合方才见到的玉石影像,不禁心中起疑。
转身去看,那玉石孤卧芦苇丛中,直迎金乌光芒,上面正有红衣白影划过。
孙烬越看越是新奇,心念一转,已明其理,哈哈笑道:“原来是你这玉石倒影在捣鬼,害的我心猿意马,还道是……”
说到此处,只觉自己如此表露心迹,很是唐突佳人,忙住口不言。
此时天光渐明,金乌已脱离了黑夜的束缚,跳出了东山顶,金光流淌,大地江山焕然一新。
孙烬肚腹也不疼了,胸口上被段尘一掌震荡的伤势也好转了不少,心想:“此去燕国尚有不近的路程,再见到她已不知需要多少时日,如今能见,所幸多看上几眼。”
当下蹲身芦苇丛中,双眼一瞬也不瞬的盯着玉石镜面,希望自内里在看到司马湦策马而过的身影。
等了约么半柱香时分,那白马红衣果真又自玉石镜面上显现了出来。
孙烬大喜,凝神细观。但见白马脚步乱踏,红衣随风飘摇,身姿飒沓,当真似行走江湖,仗剑天涯的女侠形象。
心中好生羡慕,不禁暗思:“我若能有这样一匹骏马,驰骋江山,该当多妙。”
转念又想:“不知是这骏马游龙奔跑的快,还是那段尘奔跑的快。”
想到段尘,自也想到了他那一身不凡的武艺,长叹一声,道:“我无师父指点,这一辈子怕是学不成武艺了,无有武艺,又谈什么侠客江湖?”
满心惆怅,忽而念头一转,异想天开的道:“既没有师父指点,我便不能学习武艺了吗?我看这骏马游龙奔跑的速度就比段尘快,我若学会游龙的步法,是否便也能如段尘那般?”
“对,我若能有游龙的速度,那段尘便再也追赶不上,便是我打他不过,逃跑难道还不行吗?”
“唉!江湖上又有哪一个以逃跑而成名的侠客?”
左思右想,终究难遏学武之心,正巧玉石镜面上游龙的身影再度闪现,忙凝神细观,摒除了脑海之中对司马湦红衣的留恋,只把一颗心儿尽数沉在了骏马游龙散乱杂沓的步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