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案》 第1章 在线阅读
“社会真正的底层，是低到尘埃里去的，在这里，没有什么人命关天，他们如牛如羊，活着的意义，就是为某些人的利益服务。”
“三和大神”大家都听说过，一群“一天打鱼，三天晒网”的无业游民。
他们白天找短工零工，晚上拿着单薄的工资挥洒在网吧里，累了就趴在键盘上睡觉，吃饭只吃路边摊，喝水则是四块钱一瓶的1L装的冰红茶，喝完了还能当晚上的尿壶。
我就是三和当地一家叫“逆水寒”网吧的网管。
网吧没有厕所？当然有。只不过他们有些已经懒到站起来去厕所都不愿意，游戏打到一半，尿意来了，直接解开裤腰，一泡热尿就灌进刚喝完的冰红茶瓶。
半夜睡迷糊了直接拿起瓶子要往嘴里灌，贴近了才闻到里面一股腥臊，当即干呕一阵，趿拉着塑料拖鞋骂骂咧咧来柜台买一瓶新的。
当然，大神们也不全是这样，其中有一个大神就和别人格格不入。
他叫李维，二十岁出头，戴着眼镜，干干瘦瘦的，不抽烟不喝酒不烫头，唯二爱好就是上网和打麻将。
每天晚上八九点，他都会提着一个塑料袋踏进网吧，塑料袋里是他的晚饭，一般是门口的肠粉，有时没钱了也会打包一份街对面的“挂逼面”。
挂逼面就是除了酱油，醋，油，其余什么都不放的清水面，一碗只卖三块钱。
第二天早上上完网，他还会把自己的垃圾带出网吧扔掉。
他差不多在我们网吧连续上了三个月网了。每次我值夜班都能看到他坐在四十七号机子玩英雄联盟，不值班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来上网，就坐在他的旁边。
他笑着向我点点头，手头宽裕的时候还会请我喝一瓶冰红茶。
就这么一个在大神里还算是讨人喜欢的人，成了一个杀人犯！
昨晚我值夜班，晚上十点多，我发现李维最爱坐的四十七号机子空着的，心中还很疑惑他怎么一反常态没来上网。
早上还没下班，就听见外边儿刺耳的警笛声，我连忙出门去看热闹。
网吧门口两个大神窃窃私语，说假秀才杀人了！
假秀才就是李维。三和大神普遍学历不高，大家都是粗人，戴眼镜的不多，他长得又文弱，便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被杀的人名叫陈实，他死在南熏街尾的红柳巷子里。
红柳巷子里面的店面提供洗头，洗脚，按摩和一些额外的服务。
服务小妹清晨下班回家，路上发现了陈实的尸体：他眼睛圆睁，舌头吐出，脸色呈紫青色，双手不知去向，手腕截断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胸口血肉模糊，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脏器，模样瘆人至极。
一声尖叫，划破了三和大神们酣睡的梦境。
之所以大家都认为凶手是李维，是因为案发现场有一件特殊的物证。
一支英雄牌的钢笔。
它是李维最宝贝的东西。
之前他打牌输了钱，有两天饭都吃不起了，到网吧来找我借钱。
我问他，怎么不把钢笔当了换点钱，反正平日里也用不着。
话没说完，他脸一沉就往网吧外面走，拉都拉不住。
最后我借了他八十块钱。
过了一周他还我，还附带一瓶冰红茶当谢礼。
想到这里，我心头还是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杀人？
杀的还是天天和他呆在一起的朋友。
李维除了在麻将桌上和网吧，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人才市场的东南角。
因为做不了体力活，他一般都和陈实一起守在“金银车”来的地方等着。
“金银车”其实是前来招工的面包车，这种面包车招的都是酒店临时服务生，会场布置人员，某某商场剪彩活动的充数人员等比较轻松又好赚钱的工作，大神们就都统称它为“金银车”。
大神们每天都争先恐后挤在这里等“金银车”上的老板来选人。
陈实是他的麻友，两人经常做工下班后一起去搓两三个小时的麻将。
陈实不爱上网，我见他的次数并不多。
不知道他和李维发生了什么矛盾，能让李维对他痛下杀手。
警察很快就封锁了现场，那支钢笔也作为重要证物被带走了。
过了两天，一个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到网吧来找我。
他自我介绍说是李维的哥哥，李云。
我很惊讶。大部分三和大神的亲人都去世了，他们无家可归，没有人能依靠，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希望，才会在这里得过且过地混日子等死。
李云身上的墨绿色西服看上去不是便宜货。
既然有这样一个哥哥，那李维为什么不去投奔他，而是窝在这个地方，成为一个没人愿意正眼瞧的大神呢？
李云问我：“警察到现在都还没抓到他。我听人说，除了死者，他只和你比较熟，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不知道，他在我们这儿上了三个月的网，每天都来，但那天晚上，他没来上网。”
我回了一句。
李云眯着眼盯着我，好像期待我说更多。
我被他盯得有点不舒服，又说：
“我和他的交情还没深到他杀了人还能包庇他，我哪里知道他会去哪里，警察也来问我两回了，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见我这样说，没再问什么，转身离开了。
晚上不值夜班，我早早洗漱完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幻想着李维杀人的样子，他瘦长的手臂拿着刀，一定是趁陈实不注意，偷袭得手的。
想到白天李云来找我，他的身材高大挺拔，和脑海里李维那瘦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像是亲兄弟。
我心烦意乱，干脆爬起来去了网吧。
脑子昏昏沉沉，刷完身份证，一屁股坐在了四十七号机面前。
打开电脑，凭借作为网管的职业素养，我发现桌面右下角多了一个红色心脏样式的图标。
它在闪烁跳动。
点进去，软件界面里有一个链接。
再点击链接，里面是一个存在网盘里的文件。
想下载，需要密码。
要知道网吧的电脑每次关机之后都会自动格式化，不会留下前面任何使用过的人下载的文档或者是软件。
这个链接肯定是李维留下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坚信是他留下的，或许是因为来上网的大神里只有他看上去是钻研过电脑的人吧。
几番尝试，我没能把网盘里的东西下载下来，只好把链接复制存在手机里。
二】
三和大神中有很多人把身份证卖出去，换了几百块钱，别人拿了他们的身份证，便用他们的名字在世界上活着。
至于他们自己，姓甚名谁已经不再重要，大不了作为一个无名氏死去，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白天的饭钱和晚上的网费。
所以每年大神里会有那么几个，莫名其妙地消失，后来再也没出现过。没人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去了另外的地方。
半个月过去了，南熏街上关于“假秀才杀人案”的讨论热度渐渐淡了下去。
大神们能管好自己的温饱就不错了，哪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别人的死活。
但李维落网的消息，如同一颗砸进水面的巨石，又在街上震出了层层波浪。
“他一直躲在啪啪桥下面的桥洞里。警察抓到他的时候，狗日的还在里面睡觉！”
我的同事网管小谢声情并茂地跟几个在上网的大神吹牛逼。
“龟儿心里素质好哟。”
四川来的涛哥抽着红塔山感叹道。
见我凑了过来，涛哥把烟揣回了兜里。
我问小谢：
“什么时候抓到他的？”
小谢说：
“就是今中午，据说过两天要开庭了。”
“多半是死刑，杀了就算了嘛，还把别个两只手也砍下来了，到时候一起去法院看看哟。”
涛哥一副正义谴责李维的样子，好像巴不得马上判他死刑。
“一天净想看热闹，到时候没判死刑，出来就把你杀了！”
涛哥的工友磊子打趣道。
“他那瘦干干，打得赢我？！”
涛哥很不屑。
我看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其他信息，就回柜台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刷着某音等下班，突然有人敲了敲柜台。
我抬头一看，是李云，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身边还有一个拿公文包的男人。
“他已经被抓到了，你知道吗？”
我站起身来，点了点头。
“这位是我给他找的律师，姓周。”
周律师伸出手和我握了握。
“你好，我是李维的辩护律师，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李维这次犯的罪非常严重，有很大可能性会被判处死刑。如果你有什么证词或者证据能帮到他的话，或许能救他一命。”
周律师把公文包放在旁边测体温的桌上。
“他现在被羁押在看守所，警方目前还没有找到凶器，他当晚没有不在场证明，关键证物只有在现场的那支钢笔，这对他很不利。你仔细回想一下，他最近有跟你说过关于陈实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
“那他有给过你什么东西，比如手机或者U盘之类的东西吗？”
周律师和李云的目光同时聚焦在我脸上。
“没有，他没给过我什么东西。”
我向他们撒了谎。
其实这也不算是撒谎，电脑里的链接本就不是他给我的，是我自己发现的。
“你再仔细想想？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他争取不判死刑，这类证物对他来说很关键，能不能减刑就靠这些东西了。”
周律师循循善诱道。
“之前我借给他钱，他给了我一瓶冰红茶算么？”
周律师眉头一下皱了起来，转身对李云说：
“李先生，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那我可能无法帮你弟弟辩护了！”
在律师这一行里，很多律师都会选有把握胜诉的案子接，我估计周律师就是这种人。
他之所以现在突然变卦，可能是因为这个案子几乎没有辩护空间了，是个彻头彻尾的铁案。
李云则是一脸悲哀：
“您这么专业的律师都认为这案子没有回旋的可能吗？”
周律师说：
“李维杀人的手法可谓是极其残忍！他先砍下被害人的双手，还不解气，又用刀砍胸口砍了七八下，每刀都很重，被害人断了三根肋骨。这样的行为简直令人无法想象，这样的案子，无论是地方人民法院还是最高人民法院，我相信法官都会认为他穷凶极恶，对人完全没有同情心，情节相当严重，社会影响非常恶劣，是肯定会判处死刑的。”
“除非我们手上能有一些对他有利的证据，才能让他逃得一死。”
周律师补充说。
李云长叹了一口气，向我投来了充满希望的眼神。
我和他目光短暂接触了一下，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我帮不上什么忙。”
他们没再说话，在柜台前又站了一分钟，走了。
开庭当天，我去法院旁观。
李维还是穿着他常穿的那件蓝色卫衣，驼着背站在法庭正中央。
被告席上并没有看见李云的身影，李维的辩护律师也不是前几天跟着李云来找我的周律师。
他放弃自己的弟弟了吗？
旁听席上有一些记者模样的人，是三和本地的媒体，他们手上拿着录音笔，还有少部分被法庭允许拍摄，举着长枪短炮对准了李维。
法警展示李维杀人的凶器，一把尺子样的西瓜刀，是从三和车行旁的一条臭水沟里捞出来的。
接着发言的是公诉人，那是张熟悉的面孔。
是跟着李云一起来找我，那名自称“周律师”的男人！
他面前的牌子写着：公诉人 周宇。
公诉人一般是由检察院的司法人员担任的，他为什么要骗我说自己是李维的辩护律师？
周宇一开口，就抓着李维残忍的杀人手法和故意躲避警方抓捕展开说辞。
他指出李维口供里描述的：
李维打工期间欠钱不还，和被害人一直发生争执，矛盾产生后压抑在心，
最后在案发当天，二人打完麻将后，
被害人再次催促李维还钱，并言语辱骂李维。
李维便拿出准备已久的西瓜刀砍向被害人。
“这种行为已经不能算是冲动杀人了，这完完全全属于蓄意杀人！”
他将李维的行为定性为：
蓄谋已久还妄图潜逃的残忍杀人行径。
李维的辩护律师很明显是个新手，被他的连珠炮轰地说不出话。
辩护到最后她只能说李维平日为人和善，在大神里风评不错。
听完她的发言，周宇正义凛然地大声道：
“李维的这种行为仅仅是为了宣泄自己因矛盾产生的变态恨意，与其风评为人都无关系！每个人心中都有恨，若有恨者都如李维一般，对别人痛下杀手，那法律便是一纸空文！李维这种个例不被重判，就会有更多人效仿，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就将难以保证！”
周宇的话很尖锐，具有很强的煽动性，现场的人都纷纷点头，我感觉，他们看向李维的眼神像是在看恶魔一般。
最后法官宣判李维处以：
死刑。
法官宣判完结果后，李维被狱警架着带离现场。
他没有激烈的挣扎，只有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一直望向我的方向，目光里仿佛有话要说，直至消失在门的那边。
我呆在原地，李维憔悴的模样让他在二十多岁的年龄看上去已经像是一个老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