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十二年。
长安，三月，淮阳候府别院——津园。
春意渐浓，桃花如绣，一簇簇一团团地挂在枝头，开得粉白鲜艳。
春光沿着后院的湖水一路漫延，将湖水包裹成一片灼灼艳色。
湖边的小码头上停着一艘蚱蜢舟。
此时有人跳上蚱蜢舟，朝着湖中驶去。
湖中有一小岛。
寸草不生，萧瑟至极。
与这灼灼艳色相比，显得是如此的寒伧与凄冷，像是这繁华春光中平白多了一处凛冬。
慕君就在这阁楼的第二层中。
她将头倚着软榻边，软榻上的桐油令她的胃部强烈地痉挛起来，大口大口地呕吐。
过不多久，一股酸臭和血腥味在室内弥漫。
慕君用力地咳了几下，而后站了起来。
铜镜中，是一张苍白的脸，没有半点的血色，只有两道长长的几乎要入鬓的眉显出了几分生气。一双淡灰色的眸子里此时已失了光芒，带了几分灰败。唯有琼鼻依旧挺拔，仿佛在诉说着她的坚定。
她站了起来，转身朝着栏杆处走去。
如她所料，这会就该有人上来看她了。
楼下，传来开锁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由下而上。
她站在温暖的三月阳光下，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撕裂阴影，慢慢地冒了出来。
男子是她的丈夫，宇文显。
慕君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体内日积月累的毒素，令她的身体千疮百孔。
不过，在死之前，她给宇文显留下了一个礼物，也不知宇文显喜不喜欢。
慕君抿唇一笑，笑得很是甜美，一双淡灰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宇文显的人影，“春草生机勃勃，我这方阁楼却是冷凝如冰。夫君来见我，可曾带了刀？”
“没有刀，只有酒！”宇文显挥了挥衣袖，就有下人上前摆了桌案与酒。
“长安三月，一壶清酒，”宇文显指了指案上的桃花，“一束桃花！”
“请入席！”
慕君轻移莲步，坐在宇文显的对面。
在坐下来时，胸口一腥，却又强强忍住。
宇文显举起手中的玉杯，用如同吟诗般的声音，“饮酒，讲究的是四美具，二难并。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有贤主……”他指了指自己，又复指慕君，“有嘉宾！”再指湖边，“有鼓乐！”
慕君听着丝弦靡靡，微微一笑，“还好！”举起玉杯，饮了一口，“好酒！”
“难得你欢喜！”宇文显温柔地望着她，仿佛他们是世间最和契的老友与夫妻，“人世间，难的就是欢喜二字。今日能得你一声赞美，甚喜！”
慕君含笑点了点头，“多谢！”话语中没有半点硝烟，仿佛真的是与老友饮酒，仿佛她面对的根本就不是生死大敌。
放下玉杯，宇文显言道：“与你夫妻多年，我有一事甚是不解。可愿为我解惑？”
“但讲！”慕君看着他，笑意盈盈。
阳光一点一点地西移后撤，宇文显被浓郁的阳光笼罩，声音也如水般温柔：“十二年前，你来到这里。如同清风，如同朝露。你带来的，不仅是新奇，还有与众不同。所以，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来自哪里？为什么要来这里？”
慕君望着他，目光很是平静。
她从未见过比宇文显还要漂亮的男子，这男子笑容明媚，如同三月暖阳。在与宇文显初见时，她以为他是一江春水，以为他是清溪桃花，以为他是四季田园。
她曾设想过，在以后的岁月中，与这个漂亮的男子相依着坐在爬满绿植的院中看书、写字、画画。
他们会一遍一遍抚摸着过往的记忆，会一点一点回忆着快乐。
可她从未想过，这个男子会将她囚禁在这阁楼之上。
慕君垂下如羽的双睫，洒下一片扇形的阴影。而后她抬起头，朝着宇文显一笑，“即是秘密，那你便不能知道了吧！”
宇文显的眉头微拧，似乎在极力掩饰着胸中的怒意。
“有酒，有桃花，有美景！愿君能尽兴！”说完了话，他甩袖起身，朝着楼下走去。
慕君朝着宇文显的背影轻轻点头，而后端起玉杯，啜了一口。
她有多久没饮过酒了？
似乎是十三年，又或者是十二年，再或者是一辈子，是这一辈子，是上一辈子……
慕君淡淡地笑了，将手中的玉杯放回桌案。
起身。
她站在栏杆前，看着掩映在桃林间的箭手。
嘭——
弓弦响动。
寒光闪动间，她被巨大的冲撞力撞得倒飞而起，而后被钉在阁楼二层的墙壁上。
慕君轻轻地笑了起来，目光穿透桃林，落到远方。
风吹起裙裾，宛如仙女。
宇文显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愕然之色。他攥着拳头，身子随着蚱蜢舟轻轻晃动。而后他的目光快速朝着桃林里掠去，宛如饿狼。
慕君垂下头，冲着湖面上的宇文显，微微一笑，“希望你喜欢我给你的礼物！”
鲜血自七窍缓缓流出，渐渐模糊了她的眼。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腹间被巨箭穿透的痛楚越来越轻。
就在这时，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随着巨响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宇文显脚下的蚱蜢舟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用力抓住身边所能抓住的东西。就在这巨浪翻浪中，他看到原本被钉在墙壁上的慕君飘然坠下，仿佛听到有歌声。
“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
大浪掀飞，地动山摇，整个别院如同炼狱。
蚱蜢舟在巨浪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最终翻了个个，舟底朝天。
自放攻城弩的院落起，爆炸一层一层地响起。
爆炸引起了强烈的连锁反应——火焰。
火焰舔着木制房屋，将身边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尽数燃尽。
别院中，浓烟滚滚，火光大作。
火焰翻滚中，天地间变成了一片红色。
慕君随着半块断裂的墙壁坠入湖中。气息越来越低，越来越衰弱。
如果在这世上没有牵挂，那么就不会留恋吧？
她闭着眼，任凭身子沉入湖底。
院中地动山摇，湖中巨浪翻飞。
天地间，一片惨淡。
然而，就在这时，湖面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不知被什么力量给劈成了两半。
旋涡乍起。
旋涡底，长发飞舞，裙踞飘飘。
旋涡中，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艰难地放在她的腹中……
有光芒，自她小腹中发出。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一片强光中，慕君在湖底渐渐消失。
就在慕君将要消失之际，那修长的手指突然在她腕间拽了一把。
一枚玉镯，自慕君腕间脱落。
旋涡消失，湖面刹那间恢复了平静。
只有湖面上倒扣着的蚱蜢舟，在滴溜溜地转圈。
一圈又一圈，湖面荡起了巨大的涟漪……
有鲜血，自湖底轻轻溢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