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策》 第2章【朱仙镇】 在线阅读
天禧十三年,夏,七月。
连续下了数天的雨,终在今日清晨停歇。
久违的阳光沐浴大地,鸟雀轻鸣,彩蝶飞舞,让因为天气原因而抑郁的心情舒展了不少。
朱仙镇东南隅的官道上,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马蹄声翻飞,骏马上坐着四名俊男美女,各个身穿猎装,一副才从城外打猎归来的打扮。见到城门前聚满了进城的人,四人交头接耳了一番便下了马,走到路边歇息。
浆棚掌柜持着长嘴铜壶急忙朝着他们走来,走在半道却被人拦住。
“也不瞧瞧他们是什么人?那是程家的小郎与女郎们!能吃你那酸浆?”拉着浆掌柜的人朝着官道上呶了呶嘴。
只见官道此时尘烟四起,显见得是有许多人骑着马正往这里赶来。
不大一会,就见到十数匹骏马停了下来。
紧接着,后面也有车子赶来。从车上下来几名老妪和婢女模样的人,快速地摆起毯子和食具。
片刻工夫,地上就铺起一层厚厚的地毯,四周围起帷幕。
浆棚中的人只是看得眼花缭乱,直到看不到那四名少年少女,这才转过目光,继续刚刚话题。
“方才那几辆大车过去,灰尘扬得足足有几丈高,将这城门堵得水泄不通。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大户人家?”
先前拉着浆掌柜的人灌了口浆,神秘地笑了一笑,“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是淮阳候府的车队,听说来朱仙镇程府求亲的。”
他这么一说,那些先前还漫不经心的人立时将目光朝这里看来。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驳,“瞎说,这长安与朱仙镇这么远,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方才说话的又灌了口浆,等到吊起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才得意地道:“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那淮阳候宇文显的妻子自嫁过去后就无所出,后来在一场地龙翻身中不幸丧了命,这次是来向程府求亲的!”
“也不知程家的哪位女郎有福,能嫁给淮阳候!这淮阳候可是十九等爵关内候呀,统领长安各军,掌握禁兵,预闻政务。而且淮阳候年纪轻轻,相貌英俊,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婿。”浆棚中,响起一阵唏嘘声。
“宇文府权倾朝野,一门两府。大司马府乃是大司马宇文硅的居所,其子宇文直尚了陛下唯一的公主。淮阳候府现只住了宇文显一人,那宇文显小小年纪就继承其父的爵位,前途不可限量。两府宅院之大之美,闻所未闻呢。听闻两府后面就是雁鸣湖,此湖乃是当年平阳公主下降之时,陛下派人开凿的,乃是长安一等一的仙境。”
这话,听得旁边的人有些惊奇:“这宇文府又是尚公主又是开府,怎就偏偏老淮阳候宇文斫早早地就去世了?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
就有人卖弄道:“你却是不知,当年柔然求娶长公主,老淮阳候宇文斫沿途护卫。结果到朔方城时, 恨那柔然背信弃义,竟然派重兵埋伏老淮阳候。后来才知,老淮阳候过于神勇,用兵如神,柔然这才出此狠策。老淮阳候力战而死,随老淮阳候随行的族中子弟好多都死在朔方城。”
“哎呀,我却是不知了。原来这柔然竟如此无耻。可怜我们的老淮阳候,竟然白白地送了性命。可叹那宇文府,一门忠烈啊。”
“但不知后来长公主如何?可生还?”
“哎,老淮阳候虽是神勇过人,可他身边的卫兵并非百战之兵。老淮阳候与宇文府中的子弟死后卫兵们被柔然杀得落花流水,竟然连长公主的下落都失去了。后来听说长公主被掳去了柔然,而后就再不知道了……”
“可怜的长公主,可惜的老淮阳候!不过还好,宇文显继承其父之职和爵位,想必将来也有一番建树。”
这时,一名黄衫美貌少女哼了一声,“这些乡野俚夫,说话着实可恼。我程氏怎就只配做人继弦了?”她姓程,是程家二女仪娴,亦是这些人口中的谈资之一。
坐在黄衫少女身边的粉衫少女看起来性格较为稳重,她笑着摇了摇头:“仪娴,你这小孩子脾气到底几时能改好?有些话是不能在外面乱说的。”
“哼!”程仪娴转过脸,非常小孩子脾气,“总是说我小,惠姑还不如我大呢,你怎么总是说我不说她?”
程仪姗并不在乎妹妹的坏脾气,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转头与坐在她身侧的另一少女说话,“惠姑,你方才没打着野兔,回头将我打的分你几只,拿去让院子里的婢子烤了吃。”
姗者,缓步的样子。仪姗的名字证明其家长辈希望她能性格稳重,而她也果不负此望。
坐在程仪姗身侧的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眉入鬓,眸光璀璨,一管琼鼻小巧挺拔。身量比起别人来略略高些,看起来虽是柔弱却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一觉醒来,从阳春三月的长安来到了朱仙镇,从宇文显的妻子慕君变成了程家因家破来投的表亲习惠姑。慕君觉得自己的人生与经历简直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慕君莞尔一笑,朝程仪姗道谢:“多谢姗姊,自从病了一场,这箭法就生疏了许多,打了一天的猎,竟毫无收获。”
程仪娴见到她们不接自己的话,眼中的恼色更甚,气愤地嘟起嘴。
“以后再也不和你们玩了!哼。”
慕君觑了程仪娴一眼,垂眸遮去异色。端起浆碗,喝了一口浆汤。浆汤是大豆或大米磨好之后再经发酵而成的酸汤,贫苦百姓们饮用时,自然里面什么都不加。可若是官宦人家饮用时,为了表示身份里面往往会放些胡椒、蜂蜜、芥末等物,喝上一口,辛辣直冲头顶。
哪怕喝了两世这种浆汤,依旧有些不习惯。慕君只是轻轻啜了一口,就将碗放下。
相较之下,她更喜欢喝现在只在长安流行的茶水。
坐在几位少女身旁一直没说话的少年,此时站起身朝着城门方向看了一眼,“人还很多,轮到我们进城只怕要天黑透了。”他亦姓程,乃是程家的嫡长子,程启,字北岷,朱仙镇的人爱称其为程玉郎。
程仪娴哼了一声,“就你心善,若按我说只管派人挥鞭驱赶人群,还怕清不出一条道路?”脸上很是不满。
程启摆了摆大袖,正襟危坐,眉头微微皱起:“二妹,都是朱仙镇的百姓,与你更是无怨无仇!我程家诗书传家,士族之身,你亦读了多年的诗书,何故像个不晓事的孩童,一张口就打?”
程仪娴明眸斜睐,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气:“就你会说话?独显得我是个恶人。”
程启显然是知道这个二妹的脾气,也不生气,只是自顾自的饮浆。
几人又等了一会,直到城门前等待的人少了些,他们才站起来。
见到是程家人要入城,人群皆是避让。
程启领着几位妹妹缓步进入城中,若遇到有老翁与老妪还会亲手扶上一把。
那城门外浆棚中的人俱用敬佩的目光瞧着程启,“程家玉郎,称得上温良如玉!”
黄昏时分,斜阳慢慢坠入天边。
程家门房的苍头与庐儿在门外迎接小主人的归来。
进了程家宅邸,便觉得一阵阴凉。到处都是参天古木和奇花异草,映着天边晚霞,烧得整个程宅灼灼如火。
进了后宅,就有老妪与奚女们迎接上前,替换下外院的苍头与庐儿。
慕君与两个程家女郎一起去见了程家的主母——她的舅母农氏,便由奚女领着回了自己小院。
程家的宅院很大,亭台楼阁却极少,从正院走到她所居住的小院,需要小半个时辰。
她的小院不大,墙上驮着满墙的紫藤,紫藤沿着院中所搭的花架,一直延伸到她所居住的木屋中。幸好,她不是一个对居住有执念的人。
毕竟自己不是程家女郎,只是一个来投亲的孤女。程家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收留了她,也称得仁至义尽了。
脱了木屐,奚女们就端着铜盘和洗漱用具上前。
待到慕君洗漱完毕之后,奚女们依次退出房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夕阳落入云层,天地间剩下最后一抹光亮。
粉蝶停在窗棂边又飞走。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看着天际间最后一抹光亮变成青蒙,就关上了窗。
卧室内,一灯如豆。
她躲入厚厚的帷幔间,低下头,解开了身上的衣裳。
先是外面的纱裙,而后是中单,接着是里衣和亵衣……
微弱的油灯从帷幔外透进来,照在一对傲然挺立的玉兔之上。
在玉兔的下方,腹部的正中,赫然有一个小小的圆圈。
这圆圈若隐若现,如同胎记。
慕君将手放在这圆形印记之上,感受着一股温热渐渐升起。
而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也许是老天觉得她命不该绝,所以在她将死之际,将她奇异的传送走了。身上的箭伤,也在快速地恢复着。身体里的毒素,也在慢慢被清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
她只知道,如今她所使用的这个身份,是她不能丢弃的。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有一个士族身份,是足可以保她性命的。若失了这个身份,只怕她会生不如死。
只可惜,宇文显竟然也没死!慕君叹了口气。
屋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门被人推开。
慕君快速穿好衣服。
一个老妪,用托盘端着浆水,轻轻地走了进来。
“请女郎服用安神汤!”这老妪嘴上虽说得恭敬,看起来竟是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张妪?”慕君点头一笑。
张妪意味深长的撇嘴,“妪听说女郎今天没猎着东西?”张妪将浆水放下,顺手坐到了慕君的对面,“这样可不行!我家女郎一向精于骑射,建康城人人皆知呢。”她端起安神汤一饮而下,“你这样,会被人瞧出来的。”
慕君勾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