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 第五章 母亲(5) 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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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们预计还要一起去蒋婷的乡下老家,她不止一次地说过,老家那个村子与河北省仅一河之隔。那是一种北方的河,与南方很不一样。两岸没有很多植物,都是农田,河中也没有船只和渔夫。它就是一条河,单纯地由河床和河水组成,默默无闻,不舍昼夜,此外似乎没有其他任何意义。在这条河上,有一座水泥大桥可以将她送到她嫁到对岸河北的表姐家。舅舅们对她谈不上好,但表姐自幼带着她玩,一直对她不错。除了那些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姥姥的坟头和表姐大概才能给她带来所谓老家的亲切感。不过,这些终归经不起推敲。它们过于戏剧,过于电影,并非生活的真相。真相是她连续两晚都和许久没见的妈妈仍然彼此憎恨(起码是表象上),发生了争吵。蒋婷决定直接返回南京。
说好了刘女士不用再送,但她还是跟到了车站。不是站台,而是候车大厅,她不能进来,如果进来,她需要买一张站台票。她就这么隔着候车大厅的玻璃墙跟着我们安检、验票,我们始终在她的视线之中。如果我们回头看她,她则满脸堆笑,并指手画脚,夸张地翻动嘴唇,似乎同时在向我们说唇语和哑语。她仍然穿着三天前接站时的行头。只是高高烫起的发型有所垮塌。我们(其实主要是我)不停地用手背向她的方向挥舞,示意她赶紧回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与撵她也无异。我注意到蒋婷终于掉了两滴泪。
我现在能确定的是,我并不了解蒋婷,或者没有彼此入心。比如时至今日我其实也不知道这对母女的矛盾具体是什么。蒋婷不爱谈论这些。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姑娘。我们之间的男女关系得以维系,我想这和我自己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关。在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蒋婷是我唯一整天不需要讲话也不会觉得压抑窒息的人,反而觉得踏实和安全。我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但又彼此认同,如胶似漆。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这么说吧,我们是十年前这个世界上一对相当安静的情侣。最后我们分手,或许也与安静被打破有关。
一大早我就给刘女士打了电话。我代表自己的全家邀请她来吃晚饭。她欣然答应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问到“全家”是个什么概念。她倒是喋喋不休地向我汇报,这几天她把南京很多名胜古迹都跑了。十年前到我家过年时去过的,有些地方她还重游了一遭。没去过的,比如总统府、中山陵什么的,她都觉得很好。她说南京真不愧是六朝古都啊,“确实不比济南差到哪儿”(原话)。那么,既然现在还是上午,而我约的是晚饭,她则需要马上去一趟栖霞寺。“就这么定?OK?”她说。我也只好OK。也就是说,这通电话看起来并不像她要来找我,更不像是为了见我特意多待了一天,而是,她很忙,忙着游山逛水,忙着举起自拍神器在某个景点大门前搜寻自己一个最适合最美的表情。晚饭到我家来,也看上去并非她的情愿和主动,而是受邀而已。我只是给她百忙的生活增添了另一忙。这一个忙对她来说谈不上重要,也谈不上拒绝。反正她透露出来的信息大致如此。
这倒也非我第一次领教。十年前,也就是我和蒋婷从济南回南京当年的年底,蒋婷不断接到刘女士的电话。蒋婷一如平常地刚开始并不愿意告诉我这些电话的内容,后来实在经不住其母的骚扰,才如实相告。鉴于蒋婷一般过年都不回家,刘女士敏锐地认识到女儿今年肯定会在我家过年,作为一名好些年没有和女儿一起过年的妈妈,刘女士想到我家来和我们一起过年。闻听此言,我没有立即表态。我一直不太擅长和别人相处,尤其在屋子里在家里与人相处。我和自己的母亲相处得也不算母慈子孝,大学毕业工作不久,我就搬出来自己过了。在蒋婷之前,当然也有过前女友曾在我家短暂地住过,大概正是因为同居,才让我难以忍受所谓的“二人世界”,导致了不可避免的分手。而蒋婷,她之所以能跟我和平相处,前文已述。我毫无恶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蒋婷。蒋婷表示理解,沉默良久。但刘女士的电话再次响了。蒋婷掐断不接。电话再次响起,然后任其歌唱。应该是一首流行歌曲吧,十年前蒋婷手机的铃声。这首掐头去尾的流行歌曲在我们之间反复唱响,始终不曾将全曲唱完,让我们非常难受。最后,我不得不像一个男人那样站起来,告诉蒋婷:接吧,告诉你妈,来吧。
然后就是和十年后一样的风格。刘女士迟迟不告知启程日期,还在春运期间声称不急着买票(当时网络订票还不太容易)。蒋婷的意思,让她没来成也不错。但出于礼节(尤其是我家人获知这一情况后),我不得不亲自致电邀请再三。三请四邀后,刘女士姗姗来迟,在除夕下午来到了南京。当然,我和蒋婷前往车站迎接,我的母亲和姐姐姐夫则在家里大烹大炒,准备着热情款待远客。在我母亲看来,善待准亲家母才是给我娶媳妇的标志和首要程序,她老人家看上去为此已经整整准备了一生。
如何和我母亲说刘女士十年之后再次造访这件事确实还挺费了我一番脑筋。在她那里,刘女士母女早已是明日黄花,毫无记挂于心的必要。她现在耿耿于怀的是真正的亲家母(李芫的妈妈)夺走或削弱了本属于她的“奶奶权”,在此问题上和亲家母的明争暗斗才是生活中的核心事件,或许也是乐趣。让她深恶痛绝的是她的儿子还不能帮助她在斗争中占据上风。她形单影只,孤身作战,其悲壮在舞蹈结束后的广场上怎么说也说不完。这么一想,我认为曾经的准亲家母突然到来,或许她也未必不见。这样的听众要比广场上那些老大妈有效多了。这起码能让她在幻想中进行一番对比:如果远在济南的刘女士是她孙子的外婆该多好啊。
我显然低估了我妈的觉悟。她好不容易弄明白这件事后,突然在电话那头紧张了起来,首先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已经结婚了,也有了小孩,她说,日子过得挺正常的,这么个女人跑来想干什么?你根本就不应该见这个女人,更不应该搞到自己家里去。李芫呢?她知道?她知道归知道,但你不能这么做,你这是对你的家庭不负责任的表现你知道吗?此外,我这么做不仅对不起已有的家庭,而且你又给你老婆给你丈母娘抓了个把柄你知道吗?你又让我在她们面前理亏了一次你知道吗?儿子哎,你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