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 第八章 母亲(8) 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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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度认为刘女士不会来了。因为天快黑的时候我怎么给她打电话她都不接。我提议我们吃吧,但李芫不说话,我妈则看着儿媳,问孙子:壮壮,你饿不饿?饿了你先吃。就在我妈捧着饭碗追着壮壮喂食的时候,刘女士电话来了。她说她现在已经到了我们小区,不知道怎么走。我只好下楼去接。我控制穿鞋的速度,尽量慢腾腾地开门、下楼。
我确实也不急于立即面对刘女士,我承认自己有点慌乱。我不知道能不能认出她来,更不知道她到底来找我干吗。小区里都是晚归的人,有一个还冲我点了点头。我记得他有一条温驯的大狗,晚饭后在小区公园里经常出现,壮壮曾将小手放在它的牙齿之间安然抽回。我可能也回敬了点头,但还是跟一辆电动车彼此避让时差点撞上。
刘女士就站在小区门口那个桥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还那样,依旧是色彩鲜艳的大衣、围巾,区别是她戴了帽子,脚上那双高跟长靴显得贵重。除了挎包,她手上还拎着一塑料袋的东西。“阿姨”,我这么叫了声她,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将那袋东西交给我拎着。
都是买给你妈妈的。太沉了,她抱怨道,估计手都被勒出了印子。说着她把手从手套里拿出来看了看,并没有。这些做完,她才笑盈盈地看着我。
小林,她说,你还那样哟。
嗯。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走吧,都等半天了。
你妈妈在吗?
在。
她仍然没问我是否结婚之类的问题,而是就我们小区环境谈了起来。她夸赞我现在的居住环境比十年前好多了,还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起因是被一条冲她跑过来的吉娃娃小狗吓得尖叫了起来。我注意到有小区的人多看了我两眼。
进门的时候,她明明先看到了李芫,但她还是越过李芫的肩膀先和我妈打招呼。大姐,你好啊。甚至连鞋也没脱,就冲过去跟我妈来了个拥抱。我妈尴尬地喏喏,一只手象征性地在她的背后碰了碰。这完后,她才微笑着向李芫致意。
小林,你的媳妇挺俊的,她说。没想到不需要我事先说明,也不需要我交代,她早已心知肚明。
谢谢。李芫答。
然后她就发现了沙发上的壮壮。壮壮或是认生,或是被刘女士进门时这一连串动作吓到了,把自己藏在沙发扶手后面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看着她。
哎呀,多可爱的小家伙。说着她冲了过去,想一把抱住壮壮,不过被壮壮躲开了。他轻车熟路地跳下沙发,然后绕过茶几,迅速地躲到李芫的腿后。
没事的,壮壮,李芫说,去,叫,叫奶奶。
壮壮显然不会叫。
不用不用,刘女士蹲了下来,逗孩子,你叫壮壮啊,长得真壮啊。
然后她掉转头嗔怪我的样子,说,小林,你怎么不早说。又问壮壮,你几岁了?
五岁零四个月。李芫代答。
大姐,你真是好福气啊。她试图恭维我妈,我妈干硬地笑了笑,就立即转身去厨房端菜了。这时候她大概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一双靴子在我家擦拭一新的地板上,几枚偶蹄类动物般的脚印十分扎眼。她连说抱歉抱歉,返回换鞋垫那换上拖鞋。她瞬间矮了一大截。
要不要喝点酒?这只是礼节性地征询,我记得刘女士不喝酒,而且她极其反对蒋婷和我喝酒。不过这次她居然大喊,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要喝要喝。迫于无奈,我也只得给我妈和李芫分别倒了点红酒。我妈和李芫也从来不喝酒。四个人真的像很高兴似的交杯换盏了起来。壮壮因为吃过了,大概也丧失了对刘女士的好奇心,回到沙发看动画片去了。刘女士频频举杯,不仅跟我们所有人都“干”了一回,还多情地和沉迷于动画片的壮壮也“干”了一下。饭桌上,主要她一个人在喋喋不休。然后自嘲是不是喝多了。事实是,直到饭后收拾碗筷,刘女士那半杯红酒也没怎么动。
奇迹在于,刘女士既没有提她女儿蒋婷,也不爱谈自己,居然还能用她密集的语言填满整个饭桌。她大谈南京的名胜古迹,谈房价,谈房屋装修,济南的草包包子,聊城的酱菜以及各种逸闻趣事。看上去,她绝非蓄意避而不谈,而是不重要。看上去,她此番来我家,就是跟我、母亲和素昧谋面的我妻儿见上一次。她表现得像极了一位多年不见彼此深知无须赘言但凭谈兴的亲友,也像一个我们在马路边捡回家让她吃顿饭的莫名其妙的疯子。其间,我妈可能有点扛不住,试探着问蒋婷现在的情况,但大都被她充耳不闻地略过了。不过她也不能一概予以不理,她简略地聊到了自己。说自己现在在一个保健床垫公司工作,职责就是向广大饱受病痛和失眠之苦的人推荐一种高科技席梦思床垫。好在她没有强烈推荐我妈去买这个床垫,她只是陈述她现在干什么。至于有没有重新组织自己的家庭,她则前卫或豁达地表示,世界是多极的,价值观也是多元的,人们没必要过一样的生活。有的人迷恋于夫妻双双把家还,有的人更乐于孤身一人逍遥自在。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知道她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还是孤身一人,我们只能自作聪明地从她的口风中认为她是后者。但这是错的。
晚饭结束后,我们一下子陷入了尴尬之中,不知道接下来是一起看电视呢还是干什么。李芫在收拾碗筷的时候曾用眼神示意过“她什么时候走”,我则用“我也不知道”的眼神答复她。这是我们,包括很多夫妻都会使用的交谈方式。刘女士确实没有表现出吃完就走的潇洒,而是在壮壮身边坐下,打算再跟孩子切磋切磋人生。可惜壮壮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李芫想把壮壮抱上床。
能让我看看他吗?刘女士说,语气近乎哀求。
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让我和李芫面面相觑。
刘女士接过李芫递来的小被子,帮壮壮盖好,并职业地掖了掖被角,过程中一直深情地盯着壮壮的小脸。壮壮似乎被她看得有点害羞,将半张脸埋进了被子。她则微微探近身,继续盯着看。我妈从厨房里擦干手出来的时候,试图跟刘女士继续客套地说什么,后者赶紧用一根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妈小声点,不要吵醒孩子。我妈赶紧闭嘴,三个人环绕着刘女士和壮壮。
刘女士俯下身在壮壮的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这才站起来。我们看到她的眼圈有点红。但她笑着,一些皱纹在顶灯的照耀下出现了条状阴影。
那么,我走了?她像商量那样轻声问我们。
还早呢,李芫说,可以再坐一会儿。
不了。走了。说着她就径直去取自己的皮包。
我妈赶紧跟上,热情挽留。就差说出你也可以住这儿的话。但刘女士只是微笑,不为所动。她穿好大衣,系上围巾。然后向李芫招手,从皮包里取出两张百元钞票,硬塞给李芫。她惭愧自己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不,壮壮,壮壮真是个好孩子,而她居然空着手见壮壮,这是不应该的。弥补这一过失的唯一办法就是李芫替孩子收下这两张钞票。她甚至动情地说道,壮壮还小,也许根本就没有记住她这个人,将来更不会还能够想起。但她既然来了,和壮壮见了,就是一段缘分。这段缘分也不是能用钱来表示的,况且也不算什么钱。就是意思意思,见证这段小小的缘分。
老实说,这段话叫人动容,让我们不知说什么好。刘女士再次和我妈拥抱了一下,这次我注意到我妈双手都拍了拍她的背。然后由我送她下楼。下楼的时候,李芫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