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 第七章 母亲(7) 在线阅读
7
我妈当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很早。进屋第一件事是站在换鞋垫上谨慎地扫视一眼,这才午后,李芫当然还没下班,然后她才大口喘气,喊饿死了饿死了。她连午饭都没有吃,就去菜场买了一大堆菜。进了厨房。她没有先做那些菜,见我中午没有剩饭剩菜,她假装生气地找到半筒挂面给自己下了碗,并越来越生气地指责我(其实是妄想性地针对李芫)把厨房弄得这么脏,然后在面条煮熟之前利索地收拾一新。每次来儿子家,她除了当一回清洁工,也不忘自掏腰包买很多菜。虽然她声称是买给孙子吃的,但谁都知道,她其实是在讨好李芫。李芫父母健在,退休金更高,对我们的补贴也更多,这让她多少有点愧疚和不服气。这也算李芫轻婆家重娘家的原因之一吧。
吃完面。择菜洗菜的时候,我妈开始埋怨刘女士。
这个女人真是,大老远跑来干吗呀,又不算亲戚,都这么多年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不知道,我说,她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讲。
就是嘛,要不我还不来呢。我不喜欢这个女人。我只是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知道,我妈认真看了我一眼,你比我还老糊涂?你吃过这对母女的亏你忘了?
我没搭这句。如果说恋爱未成对方离开了你就是吃亏,那我确实吃了亏。但显然又不是这么个道理。
她现在人呢?见我不吱声,我妈问。
说是去栖霞寺玩了。
切,就知道。这个女人风骚得很,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穿那身花。
人家年轻吧。
年轻?我没记错的话,也是半老太婆了。
“半老太婆”这个词倒是让我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十年不见刘女士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果我在大街上,或者我现在也在栖霞寺,能在人群中认出她吗。我不禁努力地开始回忆她的长相。但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她较为花哨的穿着和高高烫起的头发。
因为要准备晚饭,我妈表示她今天不能帮我打扫屋子。但她认为今天打扫屋子非常重要,因为家里要“来客”,虽然这个“客”在来之前即已遭受了她的批判,所以我得动起来,好好收拾收拾。我只得遵命。
平时都是李芫打扫收拾屋子,我已经习惯了,她也不需要我动手,我的参与被她誉为添乱。但在跟蒋婷生活的那一年里,都是我们两人一起打扫收拾。当然不是说李芫不爱整洁,而是蒋婷更为苛刻,开关插座上的灰尘,沙发缝隙内的碎屑,连刷牙时,牙膏她都不愿意我从中间挤而必须从尾部开始。另外,她还热衷于重新布置房间。比如床原来在卧室里是居中摆放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她认为应该靠墙或靠窗,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也便因此而挪动到新的位置。所以和蒋婷收拾屋子相当于一项工程,起码是一项重体力活,确实不是她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每当我们干完,她总是十分满意地在房间内全新的空间结构里走来走去。然后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然后等待下次重新集体搬动。
刘女士来那次,我们的床就在窗下。蒋婷的目的是当她中午醒来的时候,伸手拉开窗帘,阳光就直接照在她的身上。刘女士对此却很不以为然。她对女儿的生活处境非常不满意。她甚至攻击女儿的穿着,老气横秋,并强行拉着蒋婷去买了一件花哨的羽绒服。蒋婷和我的生活确实色彩暗淡,她喜欢单色纯色。刘女士不仅用自己的形象给我们的屋子带来了花色,还给我和蒋婷的大床购置了遍布玫瑰花瓣的四件套。刘女士走后,我和蒋婷躺在这些玫瑰花瓣间心情无比沉重。因为她告诉我,她不打算留在南京了,她要回济南。
那我们呢?我问。
你说呢?
分手?
不然呢?
好吧。
玫瑰花瓣的四件套也被我扔了。我从来没有那么彻底地搞过卫生。我把所有能让我联想到蒋婷的物件都扔了,尤其是我们一起生活时购置的物品。床底下她遗留的长发,衣橱里她衣服取走后残留的气味,甚至我们没有用完的一包避孕套。我是不是还可以这么夸张:后来我连房子都卖了,换了现在的房子也是因为想彻底摆脱蒋婷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痕迹?这肯定是做作了。我还没有失控到那个地步。换房子是因为我认识了李芫,我们决定结婚,在李芫看来,我原先和蒋婷住过一年的房子无法装得下她,尤其无法装得下她已经开始膨胀的子宫。
李芫和壮壮进门时,显然愣了一下。她知道我妈会来,但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家突然变成了这样,我从她的眼中才发现:我收拾屋子的能力和水平太高了。一切都被我擦过了,散发着静悄悄的反光,连换鞋垫上的鞋子,也被我鞋尖冲门外码放得整整齐齐。我妈则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忙活。
哟,真隆重。她冷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