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容粉》 第二章 在线阅读
落尘埃
4
我晋升为万贵妃的一等宫女,成了她身边大红人,在春华宫里隐隐形成贵妃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
狗肖主人,别宫的宫人小主都以为我和万贵妃一般尖刻,但很快发现我的一举一动,极守规矩,甚至比一般宫人更恭顺谦和。久而久之,她们都恭敬地叫我一声竹青姐姐。
在一次我去内务府给贵妃领新做的金丝软烟罗裙时,皇后的贴身宫女兰芝叫住了我。我松了口气,看来,我特意做的小动作被注意到了。
凤鸾宫内,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仰视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心中暗暗叹息。皇家养人,也能吃人。饶是尊贵如皇后,也一样有在人心斗争中破碎的过往。
皇后原名赵舒云,皇上还是三皇子时便与他青梅竹马。他早早将她娶为正妃,传为佳话。
后来,九街夺嫡,三皇子为争夺兵权,将万大将军嫡女万淑纳为侧妃。
万妃性格和她的美貌一样,张扬得不讲道理。她仗着娘家势力挤兑正妃,三皇子只能劝道:「委屈舒云了,但还是要忍耐大度,毕竟我们还需要她父亲帮忙完成大业。」舒云看着忧虑的丈夫,点了点头。
一忍,再忍。
直到一日雪后散步,万妃踩冰滑倒,“不小心”扑倒在舒云尚且平坦的腹部 ,也扑走了才两个月的,王府的第一个孩子。鲜血融冰雪,艳丽又凄冷。
赵舒云醒来时,看到的是关切的丈夫,和跪在床边痛哭的罪魁祸首。她腹痛难忍,虚弱地抓着丈夫的衣袖,双眼通红地想说什么。
可丈夫的嘴一张一合:
「舒云,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以后我会叫更多人搀扶、保护你,不会再有意外发生。」
意外?
赵舒云忽然感觉眼前的丈夫很陌生。不,他不是丈夫,他是一个需要兵权的,想夺嫡的皇子。
骤然小产、天寒地冻,她再也不能做母亲了。
活泼明媚的舒云从此变成沉稳内敛的赵妃,后来又变成了贤良淑德的赵皇后,任何时候都一副淡淡的神情,彻底成了对包括皇上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咸不淡女人。
此刻,这个女人静静地坐在上位的黄梨木雕玫瑰椅上,俯视着我。耳垂上的东珠发出耀眼光芒,却比不上她审视的目光。
「竹青,贵妃来凤鸾宫请安时,本宫注意到你多次站在她身后,看着本宫的眼神欲言又止。这里没有万贵妃的人,你坦诚说与本宫听吧。」
我直直跪下,再三叩拜,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踏出凤鸾宫的步伐像我的心情般轻快。虽然皇后听完我的讲述后没有明确表态,但我自信,没有人会拒绝与敌人的仇人联手。更何况我提出的「将陈美人、万贵妃一并除去」对皇后来说,绝非普通诱惑。
踏进门时天还晴朗,此刻踏出,已有乌云,隐有雷电。
我擦去泪痕,抬头望天。
「雨要来了。」
5
贵妃是怒气冲冲踏进春华宫的。
前段日子皇上又被陈美人迷了去,几乎夜夜宿在她宫里。
今天中秋宫宴,陈美人当众宣布有孕两月,皇上大喜,当即命令三位太医专门看顾,特意包括了陈美人入宫前的旧识章太医。重重赏赐流水般赐下,还说生下孩子后要晋为陈婕妤。听说,陈美人在皇上怀里,还特意对万贵妃得意地笑。
我看着暴怒的贵妃。她雪白的额头上青筋跳动。但我知道那不是筋,而是脸皮下的幼虫孵化的蛹动。
多动怒吧,贵妃娘娘。怒气上涌时发热的头颅,正是毒虫最爱的巢穴。
贵妃摔了几樽花瓶后,把下人都赶出了寝殿,包括那位从娘家就跟着她的、忠心耿耿的陪嫁丫鬟浅月。我想安抚浅月的情绪,缓缓走近,却在离她一尺处停下脚步,吸了吸鼻子。
「姐姐衣裙上怎会有紫矿砂的气味?」
浅月举起衣袖闻了闻:「今天站的离皇后挺近,应该是从她那染的。这是凤鸾宫里的新熏香。皇后娘娘最近该是很喜欢这味道,日日熏着呢。」
我兴致颇好,与她闲聊起来;「说起来,我老家那有种说法,紫矿砂、兰花和紫楠木三者相克,女子若闻了三者混合的气味便会夜夜惊悸,严重的话还会致孕妇落胎呢。只不过紫矿砂和紫楠木都很少见,因此这种落胎法子似乎医书里没记载,想来应是小地方的人胡编乱造吧。」
浅月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我仿佛都能瞥见此刻她脑中想法,定是那一身兰花香味的陈美人。
6
万贵妃手上多了串紫楠木手串,与她平日里穿金戴银的豪横装束格格不入,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贵妃解释说,一夜她梦见一对玉雪可爱的童男童女,对她说紫楠木可佑平安、助孕育,于是特意命木匠连夜雕就。说罢细细摩挲手串,异常珍视。
陈美人听说后,在床上拉着皇帝的手抚摸自己的肚子,撒娇着说羡慕贵妃姐姐,戴着仙童庇佑的手串,不知肚里的孩子能不能得到神仙的照拂。
次夜,皇上抚摸着贵妃的及腰秀发:「孕妇心情重要,这只就送给她吧。朕命人打造更精美的给你,好不好?」
贵妃万般不愿,最后还是咬着朱唇败下阵来。
几日后的御花园内,陈美人对着万贵妃晃了晃手上的紫楠木串,掩面巧笑:
「谢谢姐姐,做了仙童与妹妹的中间人。」
贵妃气得柳眉倒竖,又不能冲撞龙胎,只能拂袖而去。回宫后却开怀大笑,并命我日日以娇容粉为她敷面。
这段时日,皇上夜夜都陪着身怀龙裔的陈美人,冷落了其他妃嫔。可就算如此,她还是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惊悸症状。
为了安神,她宫里每天都要烧好几炉她喜爱的兰花熏香,又日日戴着紫楠木手串拜送子观音,但夜惊梦魇还是愈发严重,甚至出现了滑胎迹象。
章太医用各种方法尽心医治,熬夜研究病因累的眼底乌青。妃嫔们都调侃他:
「章大人已经是太医院有名的才俊了,面对照料龙胎的功劳还是很拼命呀。」
他也不反驳。看到陈美人的惊悸在用药下终于有所缓解,他欣喜,更努力地照料陈美人。
他的努力砸在一只黑猫上。
那黑猫如一团从黑夜中飘出的邪恶黑雾,不知从哪冒出,忽然跳到陈美人回宫的轿撵上,把一行人惊扰得大乱之后,又跑着跳着融回了夜色里。
章太医的工作便从保胎变成了小产照料。宫里无任何人养猫,查来查去,最后当意外处理。
憔悴虚弱、心情恶劣的陈美人躺在床上,频繁地摔碗砸杯,打骂下人。皇上来看望,看到的不是她面容狰狞地诅咒,就是她痛哭流涕的狼狈模样,与先前的娇弱可人大相径庭。
在连哄5日不见好之后,皇上终于不耐烦地留下一句「不懂事」后摔门离去,墙上的挂画砰声坠地。
烦闷的皇上去了常去的腊梅园,看到的是万贵妃跪在梅花枝下祈福:
「求上天不要如此苛待皇上!淑儿愿一生礼佛,换皇上万子千孙,我朝国泰民安。」
彼时初雪纷扬,暗香浮动。火红的腊梅树间,佳人虔诚的侧脸粉妆玉砌,如花瓣鲜妍。
她反复祈祷,最终起身时冻得腿脚趔趄,身后的尊龙天子快步冲来,一袭狐皮大氅敞开,用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的爱人。
万贵妃复宠,夜夜帐中欢。一夜,皇上与贵妃在床上嬉笑,皇上轻挠贵妃细腰,她娇笑扭捏。
二人都没听到轻轻的一声「啪」。
那是一只幼虫从贵妃鼻中掉落在绸被上的闷响。
与万贵妃对比鲜明的是陈美人,失去孩子后,她又失去了皇恩,迎来被她欺辱过的宫人们见风使舵的恶意报复。
大雪日领不到银碳,只有烟雾呛人还到处飘煤粉的黑炭。体虚但吃不到热食,只有冰冷又馊臭的剩饭。
只有章太医还会在路过她府邸时进去,塞给她一些药品和食物,劝她保重身体。但小小太医,权势单薄,根本无力在她与多人怨怼间筑起保护的高墙。
没多久,陈美人被发现浮尸冰湖之上。家世普通的失宠嫔妃,就算死也没翻出多大的水花。赵皇后与万贵妃联合调查,最后以意外草草结案。
7
夏日炎炎,蝉鸣聒噪。
不枉我在娇容粉里加了那么多麻药,让贵妃感觉不到头脸的不适。不过最近连麻药也有些遮不住了。
万贵妃的头疾更严重了些,前几月只是偶尔痒而已,这几日都感觉到脸部麻麻的隐痛,颅内偶尔还会有刺痛感。
幸而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因为肚子里六个月的龙胎占去了她全部注意力。
她一手端着安胎药缓缓服下,一手放在瓷托上给章太医诊脉,听他语气四平八稳:
「头疼是因为娘娘害喜严重,夜间不能安睡导致,是孕妇常有的正常现象。胎儿茁壮健康,微臣先贺喜娘娘了。」
贵妃笑逐颜开,发髻间插着的红翡滴珠凤头步摇也轻轻晃动。她随手往盒子里一抓,便是一把金瓜子赏赐。
章太医宠辱不惊地接过谢过,留下几服缓解头疾的药之后便提起药箱,起身离开。踏向宫门的他与我擦肩而过,我们飞快地对视一眼,又各自垂首。
他沉着冷静的样子与四个月前截然不同。那时在偏僻的宫廷走廊角落,他立在我面前,浑身颤抖,满眼惊愕。
「你说那只黑猫是贵妃娘娘放的,有何证据?!她不养猫!」
我将一撮黑色猫毛放在他手心,看着他死盯着掌中之物,双目变得赤红。
「猫是出事前两日三更时临时抓来的,不是养的,就为了皇上不疑心她而已。另外,我在春华宫中,听闻紫矿砂、兰花与紫楠木三者混合之味能引起女子惊悸,引发胎气不稳。这也能解释为何贵妃娘娘的手串被陈美人夺去,却没有过激报复。」
章太医双目紧闭,深呼吸几次后,他睁眼,目中尽是怀疑。
「为何告诉我?为何是今日,而非当初?为何,叛主?」
我拱手、俯身礼拜:「章大人对陈美人,恐怕不只是简单的旧识情谊吧?若我没猜错,应是大人心悦于她,即使她入宫为妃,也只想尽绵薄之力护她周全。」
章太医局促地低头,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扣着药箱的把柄。我顿了顿,又道:
「为何是今日,因为万贵妃的月信已迟多日,多半有孕,而我希望给她诊脉的太医,只告诉她有孕的消息,而隐瞒她头疾的真正病因。憎恨她的章大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章太医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将娇容粉一事尽数告知,看他目瞪口呆、面如土色。
「看看时日,幼虫应该是全部孵化了。贵妃近日脸部偶尔会发痒,章大人只需吸引她的注意,让她觉得您医术高明,她一定会让你做她的专属太医。至于为何叛主,章大人,被贵妃害死的不仅有您的重要之人,也有我的。」
8
那晚第二日,在万贵妃在宫中散心时,遇到刚诊完隔壁宫妃嫔平安脉的章太医。他凝视了一会贵妃的脸,上前几步恭敬地问:
「贵妃娘娘万安。微臣斗胆,想问问娘娘近日是否感觉脸部不适?」
贵妃驻足,章太医又趁热打铁:「请问娘娘,是否感觉脸部偶尔发痒,像是发了疹子,但照镜子时,看见肌肤依然光滑白净?」
贵妃有些意外,赶忙认真又紧张地问:
「确有此事,不过只是偶尔,因此没放在心上。章大人,可是本宫的脸出问题了?」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娘娘肌肤娇嫩,应是御花园里的花粉之类不小心沾到脸部导致,微臣给娘娘开几副药即可。若是娘娘不嫌弃,微臣可在御花园中心亭为娘娘诊脉,一并看看娘娘贵体是否康健。」
被说中了症状的贵妃自然应允,而后顺理成章,被诊出有喜两个月。她身子一震,头上的花钿摇了摇。腮上的红晕也不知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了鬓角。笑意荡漾开来。
章太医因医术高明、又有照顾孕妇的经验,被万贵妃亲自令为她孕期的专属太医。由他一人全权负责生产前的安胎事宜。
按我的吩咐,章太医给的所谓良药,只是麻痹皮肤的麻药。万贵妃自从脸上不痒了之后,便十分依赖章太医,总是召他来瞧个平安。
来得多了,听到的也就多了。章太医不止一次听到贵妃和宫女闲聊。
「姓陈的?那贱婢也是矫情,一只猫儿便吓晕了,如此病弱,怎堪孕育龙种的重任!」
「娘娘在冰雪梅园复宠,陈贱人在冰湖死去,充分说明了娘娘才是这六宫的主人,命里尊贵的呢!」
「当初还交代小齐子把她头按在水里久一点,听说挣扎得厉害,真是爽快!贱婢的劣胎,怎配出生在我孩儿之前!」
章太医宽大的衣袖中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
他开出药效更猛的麻药帮我掩盖,几个月来看着贵妃的头疾渐渐又复发,逐渐从痒演变成疼痛。
贵妃不仅思考的时候感觉昏昏沉沉,还经常恍惚,偶尔流鼻血。章太医面容温和,带着安抚的笑意告诉贵妃,这是正常现象。
幼虫已然成为成虫。我告诉贵妃,为了避免影响胎儿,怀孕期间娇容粉可以停用了。
月份越来越大,皇上从一开始的专注陪伴,到后来的偶尔前来。孕期不能侍寝的贵妃,只能看着新一批秀女入宫,争奇斗艳间引得皇上流连忘返。
每次得知皇上又宿在哪个新人那里,贵妃眼底都会凶光毕露。此时服侍她的下人都会遭殃,要么横遭掌掴,要么随便寻个由头被掌嘴。
大家都不愿触这个霉头,只有我次次在贵妃发火时,都恭顺地上前捏脚,帮她疏解孕期水肿。即使被踢被打,我也一声不哼,尽心服侍,久而久之,贵妃不打我了。
心中有气时,她会对我抱怨,而我只耐心地一遍遍重复:
「娘娘孕期,一切以安胎为重。等娘娘剩下皇长子后,奴婢再用娇容粉为娘娘敷面按摩,彼时娘娘恢复绝世姿容,膝下又养着本朝皇长子,那时谁人都不能撼动娘娘的尊贵地位了。」
胎儿八个月时,皇上来春华宫探望贵妃。贵妃自然软玉温香,娇柔地向皇上倾诉自己为了孕育孩儿受了多少苦。
皇上疼惜地爱抚爱妃脸蛋,掌心却忽然感受到一股诡异的触感,似乎抚摸的脸皮之下,有一簇软虫在蠕动。
他心中惊疑,捧着贵妃的脸仔细查看,而贵妃误以为九五之尊在表达爱意,温顺地仰头,用湿漉漉的眼神回望着皇上。
此时,她的脸上皮肤某处又诡异蠕动一瞬,而后归于平静。
皇帝恶心得甩开了手。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什么别的——毕竟贵妃自己感觉不到脸部异样的可能性太小了。但这不妨碍皇上感觉不详。
「淑儿,你好好养胎,孩子生下来后,朕会立他为太子的。政务繁忙,朕今日就陪你到这里。」
皇上留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后面的日子再没来过。
10
中秋宫宴前一个时辰。
贵妃肚子高高隆起,身着拖地金丝牡丹苏绣襦裙,发间步摇花钿、珠玉密如繁星。只要她的脸皮不是频繁地蠕动的话,确实能称一句「绝代风华」。
可惜她自己感觉不到,章太医的麻药实在太猛了。除非受到流血破皮损伤,小小蠕动她毫无察觉。
宫人倒是知道她的脸出了问题,但没人敢承做告诉贵妃坏消息的那个人,连浅月都不敢。
现在毒虫已然成熟,呼之欲出,只待一次刺激即可破面而出。
由于讨厌见到自己孕期憔悴的样子,她很久没照镜子了。不过今日贵妃心情大好,她又一次稳稳坐在铜镜之前,唤道:
「竹青,来给我化妆。今日宫宴,本宫定要做最耀眼的那个人。」
我应答一声,转头对宫女们说:
「大家都出去宫外准备轿撵吧。我给娘娘化完便来。」
由于我的高地位,宫女们不疑有他,尽数退去,还帮我合上了门扉。门彻底合上前,我看见了院子里火红的枫叶,鼻头发酸。
阿姐死在秋天。她的血染红大片茅草时,那些茅草是不是红得和枫叶一样?
「竹青!别慢吞吞的,若是宫宴迟到了,本宫可是要罚人的!」
我叹息一声,行至贵妃身后,与她一起望向铜镜中。镜中两个女人,一坐一站,一怒一笑。
「娘娘,您可知娇容粉的原料是什么?」
「反了你了!本宫叫你化妆,不是闲聊!」
贵妃蛾眉倒蹙,凤眼圆睁,起身扬起手便要向我脸上打来。我迅速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劲之大,捏得她的手微微颤抖。不顾她难以置信的神情,我便自行回答:
「是骨灰、虫卵、尸油、毒草。娘娘前期脸痒、钝思、头痛、麻木,皆是因为虫卵渗入娘娘的皮肤,在脸皮之下孵化了呀,不信的话,娘娘您看铜镜呀!」
贵妃大骇,扑向铜镜瞪大眼睛。血气上涌的催动下,她的脸皮整片蠕动起来,好似皮下万虫攒动。血液循环迅速之下,她恢复了痛觉,就像千针刺入,又像万蚁啃咬。
诡异的情形吓得她花容失色,红艳艳的指甲不住地抓自己的脸皮,尖叫起来:
「贱婢!贱婢!我要把你五马分尸!」
「我一个小姑娘从哪搞来的骨灰呢?实不相瞒,是我阿姐和爹爹的骨灰。要不是娘娘,他们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恨意满腔,娘娘脸下的群虫也不会如此茁壮啊。」
铜镜打翻,贵妃跌坐在地,宽大的衣袖连带着台几上的妆品尽数摔落,润红的胭脂和扬起的细粉混在一块,香味骤起。
「你,你是谁?」
「还记得那个被你剥去脸皮、扔进草房的妆娘吗?我是她的亲妹妹。哎呀,贵妃娘娘,您眼睛里爬出虫子了呢。」
「啊——!」
11
宫宴取消,贵妃早产。
皇上和后妃们都守在春华宫殿外,听到里面惊慌杂乱的叫声,还有贵妃的惨叫痛呼。
稳婆走到屏风之后,又吓得慌忙遁出,口齿不清地喃喃:「虫,好多虫!」
在第三个稳婆被吓出之后,皇上耐不住,推开了阻拦的宫女,径直绕过屏风,向床上的贵妃看去。
只见贵妃下身鲜血汩汩,脸上已面目全非,数不清的虫在她脸上疯狂蠕动,形如蛆虫。
面皮也被啃得千疮百孔。血洞细细小小、密密麻麻,唇也被咬去,一口血牙大张着,惨叫连连。不时有带着血的虫掉落枕下,在床褥上砸出一个个血点。
皇上晕了过去,后妃乱作一团。
第四个进去的产婆尽职尽责,克制住害怕,引导贵妃下腹用力,将胎儿挤压出去。
可贵妃不听,只捂着脸大叫挣扎,本应憋着使劲的一股气息尽数泄出,胎头迟迟未漏,即将窒息。
危急时刻,皇后也推开众人,来到床前。她伏下身子、摘下护甲,双手推在贵妃高隆的肚子上,给了胎儿脱离母体的助力,冷静又坚毅的声音也唤起了贵妃的一丝理智。
「万淑,你振作点,孩子生下来,至少你还有荣华富贵。别让我赵舒云瞧不起你。」
......
产婆抱着那浑身皱巴、状若小猫的早产儿,把他翻过身来,一只手不停地拍打婴儿的背。他出生后便悄无声息,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拍打之际,产婆无意间瞥见贵妃的脸,却看见脸皮已被啃食殆尽,漏出筋肉,甚至带出一点骨骼。
她脚一软,竟也摇摇欲坠,皇后眼疾手快地接过婴儿,不顾身上沾了羊水血污,一直摩擦、拍打婴儿的后背。
不知多久,婴儿终于大哭出声。皇后松一口气,将婴儿交由兰芝,而后她的视线越过众人,与我遥遥对上。
去年在凤鸾宫中,我只求皇后办两家小事。一是多劝皇上去陈美人处留宿让她尽快有孕,二是将凤鸾宫原用的龙涎香换成紫矿砂熏香。然后剩下的步骤,由我来走完。
春华宫内,她向我微微颔首,而我向她一福身后,头也不回地从春华宫踏出,身上没带任何金银细软,只有皇后先前给我的一块出宫令牌。
事后,万贵妃的尸骨被烧成灰烬,皇后的说法是:
「贵妃不知何处染上虫病,为避免传染,特将尸身与生前所用之物尽数烧毁。」
皇上因惊吓过度,从此不举。
万贵妃产下的皇长子,名正言顺归到皇后膝下抚养。
章太医没有被问责,因为这种死法太过惨烈又奇怪突兀,医书也没有相关记载。没有责罚,他还是能在太医院任职,可他却以「照顾的两位怀孕妃嫔都没能顺利生产,微臣医术实在低微,也无颜自称医者」的理由,坚决地请辞归乡。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时,大家终于发现,竹青不见了。
12
我从集市上,买了三根糖葫芦。
爹爹和阿姐还在时,家中最温馨的记忆,便是爹爹买三根糖葫芦,我们三人一人一根。阿姐总会剩下几颗,趁爹爹不注意,塞进我嘴里。
「山楂果子太酸,阿姐吃不惯,妹妹喜欢便多吃吧。」
我将三根糖葫芦一颗一颗地塞进嘴里,最后牙都有些酸倒了,我还是机械地一颗颗塞着。除了山楂的酸味和糖浆的甜味外,还尝到了泪水的咸苦。
吃完后,我像插香一样将三根竹签插在土中,对着它拜了三拜,起身离开。
毒蛇的利牙已嵌入仇人咽喉,毒液也与仇恨一起尽数释放。
从此世上再无竹青,只有叫菁菁的孤女,带着对阿姐和爹娘的思念,如浮萍独自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