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南京》 引子 在线阅读
民国二十六年,这一年说传奇也不传奇,说不传奇也传奇。因为在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一切,注定是要让这个充满着中国古典纪年色彩的名词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传承里留下浓重色彩的一笔。这是辛酸的一笔,同样也是悲壮的一笔。
这一年,厮杀了整整十年的国共两党握手言和了;这一年,军政分裂了二十六年的中国完成了号令上的统一;这一年,黄浦江畔连绵的战火遮蔽了江南秋日爽朗的晴空;这一年,日军疯狂的铁蹄开始牢牢禁锢住了奄奄一息的国都南京……
而我们的故事也正是从这一年的炎炎夏日开始的……
……
七月的庐山,可以说是把整个赣北山区独特的热辣风情以及江南时节的清甜温凉巧妙得糅合到了一起。这是适才过了当地传统渡暑的六月六后的一天,东面的朝阳刚刚从五老峰上露出一缕火红的娇艳,可位于行宫以南,一个原本被开设作为军官训练团晨习操场的开阔地上,此刻却俨然已经满满当当地站了无数身着国民革命军高级军官装束的人。他们都面对着一个临时架设的点将高台,人人脸色迥异,却又都闭气不语。每个人就是这么干瞪着眼睛看着,像是一群饿极了等着喂食的峨眉山猴子。
直到一个身姿挺拔,领着国民革命军特级上将军衔,左胸口挂着青天白日勋章,一脸整肃且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随着一声“委座到!”的高喊声缓步走上了点将台面。站在台下的这些人这才突然像是同时得到了某种信号一样,脸颊上原有的“作怪”神情顷刻间一扫而光,随着“啪啦”得一声齐响摆出一成串得的方块队形,整个操场上的氛围也就在这么眨眼间变得如同那东升的骄阳一样灼人肃穆了起来。
这个步入最高台面的中年人正是时任中国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兼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也就是传统意义上所谓国家领袖的蒋介石。此刻的这位蒋委员长,气韵轩昂,神情似松似紧,面对着台下众人的反应和举止,显然感到了无比的满意和自得。要知道这些个看似一副言听计从模样的众人,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可没少在华夏大地上拥兵自重,霸着地方势力独断专行,可是今天,他们选择臣服了中央的管制,臣服了他蒋介石的威严。
这样的一幕,只怕是昔日的国父也做不到吧!
蒋介石这样想着,此刻他的心情很好,甚至还几乎是不可查得冲着身边站着的几个一脸傲气的德国军人微微挑了挑嘴角,这才清着嗓子对着面前早已架设妥当的传声器放言今天的主题:
“同志们!弟兄们!中国正在外求和平,内求统一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卢沟桥事变,不但我国举国民众悲愤不止,世界舆论也都异常震惊。此事发展结果,不仅是中国存亡的问题,而将是世界人类祸福之所系。诸位关心国难,对此事件,当然是特别关切,兹将关于此事件之几点要义,为诸君坦白说明之。 ”
说到这里,他又好像是有意得将语序顿了顿,极为隐晦得瞥了瞥台下人群最前列恭然站立着的两个中年军官,像是在这一刹那与之交流了一个眼神,而后才又接着说道:“第一,中华民族……”
说起来,蒋介石的这一举动虽然被他刻意得做了掩饰,但仍旧还是被人群中不少人精捕捉到了丁点细节。一时间从人群的各个角落开始闪现出带着许多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的目光,纷纷向着那个原本不应成为此时焦点的地方聚焦而来,甚至还有零星的议论声也因此开始在人群的各个角落浮现,让那刚刚才形成的整肃有条的氛围也在无形中随之瓦解。
或者说,这适才才被喂饱的“猴子们”又要因为一些“零碎”开始嬉闹了。
“你们在看什么?”周围渐行怪异的气氛让一个挂着陆军中尉,却同样能站在台下几乎是清一色高级军官人群中的青年有些困惑和厌恶得皱了皱眉头,能有幸亲身聆听最高领袖的宣言,对他而言,当真是发自肺腑得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地荣耀感,可这些长官们怎么可以如此轻浮得在这种场合下无视军人纪律,无视领袖威仪?
这个青年名叫赵怀德,乍一眼看来,他的年龄似乎并不大,隐约也就二十出点头的样子。在国人里生得不算特别,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中国南方军人一样,个子不高,中等身材。但那副明显有别于常人的消瘦干净的脸颊,多少让他在眉目间依稀总还带着那么一点少见的残存书卷气息,再加上这一身整齐合身的军服,着实颇有几分儒将的潜在气质。或许也正是基于这一点,让这个赵怀德站在时下的这一群军人当中,总会显得有那一点微妙得与众不同。
其实说来也是怪,原本凭借赵怀德这么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兵头身份,压根是没有资格参与眼下这种满眼尽是闪耀着将星的高等级集会的,可偏偏如今他不光身处其中而泰然自若,即便是周围那些素来很在意身份等级之间差异的将军们见之,居然也没有对他露出任何表示诧异和轻视的目光,甚至偶尔目光扫过他的时候,还会报以谦和的一笑。这在当今的中国军界确实有些不寻常。
如果此刻能仔细打量,倒也不难看到他赵怀德在装束上好像还真有些与往日迥然不同的地方,只见在他的右臂上正戴着的一条鲜红色的短袖套。仔细辨认,便能看出这醒目的袖套上还有几个特别的字样:“军官训练团三期”。
这赵怀德居然还是一名庐山基层军官训练团的成员。
几年前,蒋委员长为了打造模范化和精英化的国防部队,集结了国内陆军当中大部分的优秀基层军官,聘请德国军事专家指导且组建了这么一个以实战模拟为基础的战术训练团。说白了,能进入这个训练团,他赵怀德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然成了如同那些黄埔生一般的“天子门生”。
如何会不引人尊崇?
“嘘!后生仔,小点声啦,这个时候乱说话,你是想要找死了麽?”接过赵怀德话头的是一个满嘴粤音的人,皮肤黝黑粗糙,眼角还带着数道细密的鱼尾状细纹,因此看起来此人的年纪多半是要比赵怀德还要虚长几岁,这个时候他听闻赵怀德的声音,那眉眼傲然一挑,愣是惊起满额头的褶子。
这家伙和赵怀德的装束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挂着中尉军衔戴着鲜红袖套,显然同是军官训练团的学员。在赵怀德的记忆中,这家伙好像是叫做陈二皮,虽然目不识丁,但一身铁打一样的肌肉块,很是强壮,再加上八尺还多点的个头,在整个训练团里单兵格斗难觅对手,一度很是出彩。
“切!瓜娃子(傻小子)!”这陈二皮的话倒仿佛像是丢进了池塘的石子儿,一时间引来周遭不少人的嘀咕。而对于这一口纯正川音的话语,赵怀德再是熟悉不过了,这出声之人大名张福生。和他赵怀德一样,同时陆军51师部选派进入训练营的军官,甚至在早先时候和赵怀德根本就同属一个战斗连队,吃一锅饭,扛一波枪。俩人也算是熟络,可这相互间的关系却微妙得难以形容。
张福生毕业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步兵科,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自视不凡。所以时常在赵怀德这些草莽出身的人的面前总会表现出一种渗入骨髓地优越感。而赵怀德则是对这张福生的为人很是不屑一顾,据说他原是西南川军的某某部队的副官,深得长官的信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在川康整军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在军中贩卖大烟还是因为偷了长官的姨太太,干脆杀了那长官,就带着队伍投了中央军,为人所不齿。
总而言之,两人虽出“同门”,秉性做派却很不对路,自然也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面。
这个时候听见张福生明显带着卖弄意思的声音,以及这话里话外暗透着的信息,这让赵怀德不由得挑了挑眉头,神游的精神头也算是重新归了位,下意识得瞧了一眼台上正说到激情时的委员长,勾了勾嘴角,干脆也没直接开口揭他的短,他相信在这种“两不管”的时候,对付这家伙压根就不需要自己开口嘛。
“哼!边个(哪个)扑街仔(骂人话)在龚(讲)瞎话啦!”不出赵怀德之所料,不等张福生特有的川调调落下,正因为被人打断了话头而不爽的陈二皮便开了火。
“瓜皮(骂人话)!冇得(没有)听刚才上头官长(上面的长官)刚刚说得是啥子(什么)吗?都快冇得好日子过了,还有个锤子个心思在这瞎扯淡!”张福生眉眼一挑,干脆干笑了几声,那话里话外的讥讽,就好像他已经完全弄明白这委员长今日此举的意思。
这感觉像是什么?一种花狐狸跟着吊睛白虎的屁股后头巡幸森林,耀武扬威地那叫一个嘚瑟。
但也不得不说,这张福生自诩国防生毕业,也确实有几分抓重点的本事,要知道上头这蒋委员长一上台就滔滔不绝,说得气势磅礴,可东一句“和平未到根本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西一句“妄想苟安,便会陷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听得赵怀德一个头两个大,所以到最后也弄不明白这委座的真实想法。
难道委员长是要准备在江南和小日本开战了?
如今这中国的局势,几个月来训练课上,赵怀德也确实听德国教官零零碎碎的说到过一些,小日本占了东四省(奉天、吉林、黑龙江、热河),用了清逊帝还成立了什么劳什子的满洲国,愣是搞了一个清廷复辟,闹得鸡飞狗跳,大有贪心不足一口吞了大中国的意思。
可是真的会在江南开战吗?整个江南富庶,可少有日本军队出没,也就在几个月前在上海闹了一阵子的兵祸。说来为这一出戏码,赵怀德还曾经乘着脑热伙同几个兄弟连排长几次上书师部,请求长官抗日。可无奈这事牵扯太大,闹了好几天却愣是没有半点结果,反倒是到了最后,他赵怀德却没头没脑得直接被一纸文件送到了这么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如今那种脑热心跳也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褪去了大半,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颠三倒四得算是老话重提了。
“哼!瓜兮兮滴(脑子不灵活)!整个中原一马平川,如果真的任由这帮狗日滴学着蒙古灭宋从北顺北宁、津浦两道铁路南下,那还打球个国仗!”张福生的话说到这里,赵怀德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带着傲慢和不屑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游走了半圈,或许是见赵怀德并没有任何应答的动作,这家伙在冷哼一声之后,这声音才接着又响了起来,“上面滴官长不会不晓得这种情况,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在上海把小东洋打疼打痛!想尽一切办法把这帮格老子的陆军主力引到长江方向,利用江防要塞以及吴福、锡澄两条国防线,甚至是南京、武汉来遏制东洋人推进的速度。借垢(这个)叫做用空间换取时间!晓得不?”
张福生的话里面虽说占了很大比例的炫耀显摆的成分,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能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抛开这家伙不知真假的人品不说,关于对战争局势分析的这一点,赵怀德也不得不承认他分析得很有道理。中国国力不足,想要在正面和早已经跻身成为世界强国的日本硬拼显然没有任何优势,而中原一带近些年大多被各路军阀掌控,战乱不断,以致国防设施落后,军队素质低劣,与其让他们做到几乎看起来不能达成的消耗日军有生力量的战略目的,倒不如弃车保帅,利用沿长江经济带以及号称“中国马奇诺”的环太湖国防线牵制日军进犯的速度和力量,伺机转移国有资产,为战争的最后胜利赢得时间。
赵怀德虽说并不是特别清楚这在东四省几乎碾压东北军、驱散西北军的日本陆军到底有多强悍,但早年在金陵大学求学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读到关于这个野蛮邻邦近代对中国犯下的种种罪行,什么甲午海战歼灭北洋舰队,什么马关条约分疆裂土,什么日俄战争屠杀中国平民,什么二十一条蚕食中国主权,丑恶行进屡见不鲜。当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抛弃学业投身军营,为的还不是想要为振兴整个中华民族贡献自己的力量?
“……万一真到了无可避免的最后关头,我们当然只有牺牲,只有抗战!……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不分南北,年不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就在这时候,从前台传声器传出的声响骤然间猛地提高了几个分贝,振聋发聩一般,一时间居然让在场从勤务兵到特级上将的所有人提神醒脑一般,一改因为长篇大论而开始东倒西歪、交头接耳的情绪,各个肃然而立。
眼前的一切让赵怀德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双拳,甚至就连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都不自觉,蒋委员长和张福生的话让他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在这一刻他觉得他心中原本那一缕奄奄一息的火苗好像又一次绽放出了夺目的亮光:娘希匹的小日本,老子他妈的在江南等着你!但愿不要让我失望!
或许这就是只属于少年人的烈焰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