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南京》 第三章 我的连队（下） 在线阅读
“团部的人？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连长在右边那条街上！”对面小日本传来的不寻常的动静已经让赵怀德心乱如麻，这时候也分不清这是谁的声音了，只是挑了挑紧蹙的眉头，半打发式得吼道。那双已经变得血红一片的双眼却依旧牢牢得注视着警戒线上日军的一举一动，他担心哪怕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也会让他错失对日军突进细节的掌控。几年的战场履历告诉赵怀德：在战场上除了要有一颗大胆，还得揣着一副小心！一个可以活命，另一个可以救命，而其他的，那统统都他妈的是在讲白搭（说没用的）！
“长官好！请问你就是四连二排的中尉排长赵怀德吗？请长官出示身份标识！”可即便是这样，来人还是跟着胡老黑站在了阵地前沿，这让赵怀德皱了皱眉头，心里暗骂了一句找事的祖宗！
“猫崽！盯着狗日的小日本，有异常情况不用报告，直接给我打他妈的！”赵怀德此刻心里极度不安，但来人是团部的人，而且已经站在阵地的前沿，虽说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怎么会跨级摸到自己这里来，但毕竟人家代表的都是上峰长官，不能真的太不给面子，干脆极不情愿得冲着阵地前沿一个藏在废墟阴影里的身影吼了一嗓子，这才靠着沙包袋翻了个身，扯了扯帽檐，算是给了一个招呼。
来人戴着黑色圆框眼镜，国字脸，抿着开裂的嘴唇，透着一种呆板的味道，身上并不像自己这些一线的官兵一样散发有浓重的戾气，也没带钢盔，只不过一身军装看起来倒像是刚从草灰堆里刨出来的一样，从上到下蒙着一层灰黑色的炮灰，所以也看不清面相，但明显不是一个经常拿枪干仗的主儿。看着胸章上模糊的痕迹倒确实是团部的少尉参谋，以前没有照过面，赵怀德自然也不会知道此人叫什么。
而这人也算干脆，在与赵怀德相互确认身份之后，立马“啪”得就是一个正儿八经地军礼，没什么多余的客套话，直接翻开腋下夹着的印着青天白日徽章的军用文件夹宣读了起来：“根据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战时条令，现任命原四连二排排长赵怀德为三〇二团一营四连代理中尉连长，请即刻抵达指定作战位置主持连队工作！另据第三战区最高司令长官部命令，日军已于5日拂晓在杭州湾金山卫登陆，严重威胁我军侧翼，我部坚守罗店北部阵地的任务即刻解除！请赵连长立即收拢所属部队向团部所在朱家桥靠拢，将另有重要任务指派！”
我操……这一通独白算是彻彻底底把赵怀德给惊愣住了。
战时条令下的升迁？只怕是守在主阵地上的连部算是出了大问题了，难怪这都过了整整一天，给养却一直没送上来。
难道是之前那几轮的空袭……
赵怀德不敢继续多想，这团部参谋带来的一纸命令代表了太多的信息含义。他赵怀德经历过这种战时条令底下的职务升迁，自然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就在半年前，自己这个一班班长也正是因为当时排长不幸阵亡而将他顶上了火线的，而现在，又是战时条令，看来主阵地上的连长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连……连长……”
在这一刻，赵怀德感觉自己的整个心都空了，甚至有种突然间失了主心骨一样的感觉。连长待他不薄，要不是他直接担下了当初抗日请命书的事，赵怀德如何会有赴身庐山参加特训的机会。
想到这里，赵怀德觉得自己的鼻尖深处突然衍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觉，一股苦涩的味道开始不停得在喉咙口打转。不过祸福难料，这命令对于手底下的弟兄，却有一个难得的好消息：我们终于可以奉命后撤了！
这让赵怀德在忧伤之余，多少算是有了一点小小的慰藉。
至于这日军在杭州湾登陆将会带来什么结果？几年的军旅经历教会赵怀德，这些问题并不需要自己多想，在军中盛传有一句话：人微言轻妄议国事！就是说在军中议论不是自己当前职务所能参与议论的事务，这往往都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
“老大！是铁王八！小日本的铁王八上来了！”
“轰！”几乎和部下的喊声同声响来的是身边一个像是晴天霹雳一样的巨响。而紧随这声巨响之后，铺天盖地一样向赵怀德袭来的是一片炮灰和碎石，差点是把来不及做出防御动作的他又一次埋进灰末当中。
至于那个刚刚来传达命令的团部参谋显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炮弹几乎就是在他的脚边爆了炸，直接把这可怜的家伙抛上了半空，等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几乎辨认不出人形，就剩下半个框的眼镜耷拉在烤焦的耳朵边上，而直到现在，鲜红色的血液才从那些漆黑一片的“零部件”上缓缓涌出，满满浸润着脚下的土地。
这一刻，赵怀德有些呆了！看着眼前漆黑的尸体居然半天没有动静，双目无神，好像整个人的精气神在炮弹炸飞团部参谋的一瞬间都被打得灰飞烟灭。
这发生在眼前血腥的一幕，几乎同时也让胡老黑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再不管什么上级下级的隶属关系，一把拉住尚且还没回过神来的赵怀德的衣领，像是哀求一样的大声吼道：“赵秀才！赵老弟！现在有上峰的命令了！快他妈的撤了吧！”
“妈的！现在撤！想找死吗？铁匠！听我的命令，准备火力掩护！报倌！去西面和南面的两条街上看看，如果还有四连的弟兄，就带着他们迅速向团部靠拢！鬼精！你他妈的把手榴弹给我捆上，不把这铁王八给他掀翻了，今天我们十几号弟兄只怕是一个都跑不出去！”
也不知是胡老黑蛮横的手段起了效果，还是上帝不忍放弃这些为国而战的中国军人，只见赵怀德在失神后的某一刻，双目突然圆睁，猛然甩开胡老黑的手，最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把手中的步枪往脚下一摔，几个指令如同泼水一样从他已经彻底变得干涩了起来的嘴里吼了出来。
赵怀德并不是被日军的炮火吓呆的，两个月来这样的惨状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他的眼前上演，早已习以为常，而他的发呆只是因为他是在思考，接下来自己又应该怎么去做才能带着弟兄们活着回去。胡老黑这次说得也没错，现在确实已经得到上峰下达可以撤出阵地的命令，如果不能按时向团部集结，反倒还可能会得到贻误战机的罪名。
可现实的问题在于，眼前距离阵地前沿不足两百码的地方，可虎视眈眈地立着一辆日军坦克。而它才是未及现身就让赵怀德感到手满心不踏实的根源所在。
鬼门关的磨人石磨？和坦克相比，石磨就只能算是一灰孙子。
七十四军的装备不错，但想要对付日军的坦克，但同样也没有太多有效的办法。更多的无非就是让士兵冒着枪林弹雨贴上去，使用集束手榴弹攻击坦克履带，虽说并不能完全摧毁这杀人机器，至少短时间内是能让这东西发挥不了快速移动上的优势。要知道，一辆轻型坦克一旦在战场上冲起来，这对步兵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场无法还击的杀戮。
当然，这在几天前，据说是蒋委员长转交第三战区曾经下发过一份关于打击装甲坦克的战术指令，说是可以学习西班牙内战时，西班牙士兵利用酒瓶火油制造高温燃烧瓶，投掷在坦克表面，利用燃烧产生的剧烈高温闷死躲在里面的坦克驾驶员，甚至能引爆整辆坦克。
战术或许是不错的战术，但这一时半会儿，整个淞沪战区拥挤着近百万的军队，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酒瓶和火油？所以，这大多时候，中国军队也只能使用这种人肉战术，有时候为了对付一辆这样的铁皮盒子，甚至能死伤整整一个排的战士。
不行了！得让弟兄们逃出去！赵怀德心道。与其让手底下这些有的连枪还端不稳的弟兄跑去白白送死，倒不如自己亲自去冒一次险，为全排弟兄的生存争取一线机会。
赵怀德的声音不高，但也很容易就让散在周围的国军士兵听清楚了其中的意思，身为和日军血战了整整两个月的军人，他们都很清楚赵怀德这话所代表的意思：这是要以一个人的死为弟兄们换回一条活命的路啊！顿时就连机枪手刘洪七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咽呜了起来：“老大！还是我去吧！二排不能没有你啊！”
“少废话！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如果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和鬼精得把弟兄们给我一个不落地带回去！”面对周围士兵转来代表着悲怆和痛苦的目光，现在的赵怀德反倒是彻底平静了下来，更像是在交代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平淡的声音就好像在说：今晚咱们排吃猪肉炖粉条子，让弟兄们排好队！别挤！
日军的坦克还在继续推进，就在这么短短的几句话的工夫里，距离阵地已经不足一百五十码，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不能再耽搁了！
只见赵怀德的话音刚刚落下，原本冷峻严肃的脸颊却突然微微一笑，解开上衣的风纪扣，一把接过胡老黑手里的两捆绑得几乎跟两个大方粽子一样的集束手榴弹，往身上一挂也是一个侧身翻便在一片“不要！”的惊呼声中跃过前沿刚刚被轰开的战壕。但也没见他立马起身冲锋，而是整个人都紧紧缩在一个半掩埋的弹坑里，躲过一阵日军步兵的集体平射后，这才一个弹射，像是一根离弦之箭一般，横穿入一旁的屋舍的残垣当中，背靠着一根半残的石雕立柱深深喘了一口气。
而这时，日军的第二轮齐射伴着又一声天雷落地一样的巨响才刚刚传来。
这要说这小日本的战术水平确实算得上训练有素，从发射到重新换子弹上膛再瞄准射击也不过两三秒的时间，这一点在整个国军队伍里根本就找不出一个整排能做得到。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那些小日本死脑筋也没错，这些短腿的家伙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牢牢按照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个步兵操典上的要求一板一眼得做的，这每一轮几乎都是成排的齐射，只要掌握好时间，也很容易给对手留出躲避的时间。
而这，也算是和小日本鏖战的三个月来，赵怀德的心得之一。不过，即便是知道这些，可就这样一翻一躲一跑一藏几个动作也是让赵怀德出了一身冷汗，更让他本就脱水的身体愈加难受。但赵怀德不敢大意，此刻整条脊背也是被他牢牢得贴在残柱之上，就怕自己不禁意的一个颤抖露出什么破绽让行动就此功亏一篑。
就那么站了大约一口气的工夫，赵怀德也等不及平息住急速跳动的心跳，一探头冲着战壕里的刘洪七打去一个手势，随着一阵几乎是同时响起的清脆机枪以及一连串手榴弹爆炸的声响，赵怀德知道：是时候冲了！
两个月的鏖战，整个罗店几乎是被双方发出的弹雨化成了废墟，这阵手榴弹的爆炸，一时间也是带起极为浓重的硝烟与粉尘的混合物，算是有效的遮挡住了对面日军冲锋的视线。
而就势赵怀德深吸一口气，抱着怀里的集束手榴弹，半矮着身子窜出小半距离，而后，一头又是扎进面前的一个巨大弹坑。而几乎就在赵怀德矮下脑袋的一瞬间，一连串6.5毫米的步枪弹紧贴着头顶钢盔嗖嗖飞过，让赵怀德整个头皮都跟着钢盔的摆动而发胀。原来，就在赵怀德冲刺的这一小段距离中，弥漫在半空中的粉尘在这时候已经落下无数，隔着薄薄的尘霾依稀都能分辨出近在咫尺的坦克的巨大身形以及躲在之后的无数日军步兵。
“小日本的这些卵蛋枪法还真他妈的准！这动作要是晚个半秒，脑袋准得被钻出几个窟窿眼来！”被这阵子弹横穿而过带起的几声音爆声惊出半身冷汗的赵怀德靠着身后的碎土堆，依旧是心有余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