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南京》 第一章 我的连队（上） 在线阅读
赵怀德坐在几乎快要被碎石瓦砾填满的战壕里，略微拍掉头顶德制钢盔上落积的炮灰，从代表着国民政府中央军的卡其布军装的上衣口袋摸出一根略显褶皱的烟卷，也没见他点燃，只是叼在嘴角，这一头翘起的烟卷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不住的抖动，同样也昭示着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刚刚对面阵地上的日军又借着空中打击朝着这片街区倾泻了百十发重型航弹以及92式步兵炮的炮弹，他知道小日本新一轮的攻击在下一秒可能就会马上展开。
这些小日本有时候真的就像是过了四十的二手欲妇，如狼似虎、需索无度又让人欲罢不能。叼着烟卷，看着在炮击过后变得更加满目疮痍的阵地，赵怀德不由得咬牙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我操他妈的狗日的，这还没完了！
今天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日，是赵怀德完成庐山军官训练团训练计划原职归队后的第一百一十二天，也是他奉命驰援上海参加淞沪会战的第八十五天。而眼下也是他自打从一群广东佬手里接管这个阵地三天以来，小日本的第二十八次强攻了，到处蹿飞的杀伤榴弹和烧夷弹几乎已经成了对面那群混蛋，对像赵怀德这些原著居民每天必备的问候，花样多到让人咂舌。
如果说那日在庐山之巅聆听委座训示是让赵怀德彻底激活了想要于日寇决死一战的决心的话，那进入上海的三个月则算是他真正领教到了那些能在中华大地上一路驱虎逐狼的日本陆军，确实有着超强的战斗力。
此时此刻的赵怀德，看起来蓬头垢面，俨然没有了当日清秀文气的样子。也不知道这百十天来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苍老了好几岁，但从其眼角不经意间显露出的如同枭鹰一样尖锐的神情以及腰间赫然挂着的一把黄铜短剑，倒也能证明这些经历或许带给他的也并不只是疲惫和困苦。
“没死的报数！”随着嘴角烟丝上传递来的苦味渐渐压制住心中的不安和焦躁，赵怀德这才重新将它取下，颤抖着手小心的塞回上衣口袋，轻轻按压一下，确定其没有遗失且顺带着擦拭去手心已经密布的细汗之后，一把操起身边一杆已经半埋入土的中正式步枪，返身卧倒在堑壕的沙包袋上，顺着沙袋堆砌间的缝隙，目光直视着前方黑烟弥漫的街巷，同时高声喝道，“1！”
赵怀德很清楚这些小日本可不会好心到留给他太多的喘息或者说是重新布置阵地防御的机会：举着膏药旗的日本兵应该就要上来了！
“2！”这是“铁匠”刘洪七的声音，他是赵怀德排里的机枪手。这家伙很好认，如同黑面神一样的三大五粗，老实而憨厚，倒是有一古怪的癖好，便是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身后总会背着一把刀口缺了一块儿的鬼头刀。据说这是他的老爹在饥荒饿死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号称在鸦片战争时候剁过英国兵的脑袋。传到铁匠的手里，确是被他宝贝得不得了，谁也碰不得不说，还扬言找机会一定要找块精铁，把缺口补上，重现当初的风采！
这铁匠憨虽憨，可如今整个队伍里唯一一挺没被小日本的七三平射炮打坏的捷克造也正把持在他的手中。听到他的声音，赵怀德的心也算是安定了一半。
这挺捷克式轻机枪可是排里剩下的唯一的压制性火力了。
“3、4……9、10……11……12……”紧随其后断断续续的报数声从身边的各个角落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他们夹杂着吐口水和叫骂的声响，听着倒也热热闹闹。
可当报数声停留在“12”这个数字的时候，也就随即戛然而止了。
只剩下十二个弟兄了？这让赵怀德心头又是突兀的一颤，他艰难得咽了咽喉结，可是那张几乎已经一整天没被浸润过的嘴巴却没有因此制造出一点唾液，就连发出的声音好像也因此变得更加沙哑：“有没有受伤的？”
这次没有人回答，算是让赵怀德原本悬在半空的心多少着了底。
赵怀德所在的连队隶属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七十四军第五十一师。在眼下这个淞沪战场，他的这个部队还算是武备精良，尤其是在整合编入了七十四军之后，算起来那也是摇身一变从地方上的保卫武装成了实打实的中央军嫡系，加上传说中军座和委员长那点裙子底下的关系，自然没在编制和装备上被军需部那群喝兵血的杂碎打压克扣。光是赵怀德这手底下的一个排级的普通作战单位也是整整齐齐被配置了满编三十号人，人手清一色金陵兵工的中正式，外加三挺捷克式ZB26轻机枪。
就这行头，说不出也不知能羡煞多少人。可谁又能想到，适才进了罗店（上海辖下地区）还没几天，却一样是被小日本揍得没有了半点脾气！
远的那些破事姑且不提，就说这会儿，他赵怀德的部队才被重新拉上战场不过三个白天，甚至都还没真刀真枪和小日本照过几次面，光是吃那没日没夜的炮击，这手下居然又一次伤亡过半。这仗要是这般打下去，只怕挨不到明天上午，整个排的弟兄就都得统统断送在这碎石残瓦的上面。
战争年代，人命一如草芥啊！
说来也是古怪，这般消极的念头一经在赵怀德的脑海里乍现，居然开始如同发了芽的小树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各种无端的联想层出不穷，到了最后，他的眼前甚至开始浮现出了日本人狞笑着站在他的尸体前插旗的场景，这不由得让他原本就紧锁着的眉头猝然间纠结得越发扭曲。甚至是在随后的一刻，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开始因为这种联想而陷入一种不自控的恍惚当中，以至于就连那片被他正以绝对的注意力紧紧注视着的前沿地平线，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脑海之中只剩下一连串的天旋地转一般的感觉。
娘希匹的！我得保持镇定，平静下来！赶紧平静下来啊！
赵怀德心中暗道糟糕，他知道这一阵的恍惚是因为自己身心极度疲惫之下的正常反应，短则数秒，长则几分钟就会自动消退。可道理谁都明白，想要让身体听从意志却又谈何容易？
心中的急切和脑海中的旋转，好像一道魔障开始撕扯着赵怀德的视线，也就在晕头转向的当中，前方的废墟墙闱上居然隐约闪出了几个蠕动着的模糊黑影。
妈的！日本兵！这些狗日的东西来得还真他妈的快啊！
这三个月死守上海的经历告诉赵怀德，对于突进的日本兵决不能有一点大意。这群短腿的家伙在废墟里跑起来甚至能比鬣狗还快！要是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冲上自己的阵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怀德下意识得扣紧了手里步枪的扳机，可这心头越是焦急，眼前的一切却越是恍惚，满脑子的眩晕仿佛让他自己正脚踩浮云飘摇在天际，根本无法瞄准眼中的任何一个黑影。
该死的！快醒过来呀！弟兄们可都还等着我的命令呢！赵怀德心中呐喊着，他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已经密布汗珠。
或许是上天的眷顾，随着赵怀德背身上下意识得一个激灵，这阵无妄而来的恍惚居然在顷刻间一扫而空，那些黑影不见了，天旋地转一般的感觉也消失了，整个脑袋顿时重归清明。
娘希匹的，这时候来这么一下，可算是吓死我了！赵怀德心有余悸地四下打量一圈，确认那些此前还在眼前蠕动着的黑影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之后，适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这仗打成这样，弟兄们连日作战，一定也和我一样的疲惫不堪……是不是应该向守在右边主阵地上的连长建议，请友邻部队帮忙把弟兄们替换下去休整一天？可是，这个想法也只是在赵怀德的脑子里闪了一瞬就彻底没了影子。
赵怀德能想到，如果自己当真这么做，自己那个西北军出身的硬汉连长一定会咆哮着冲他跳脚大骂：“顶不住！？那老子留桌逆做甚（留着你干什么）？趁早给老子把这身卡其军装扒咧，省得给咱师座丢认（丢人）！”
就在两个半月前，全师号令开拔，即在罗店首战告捷，师座王耀武的大名还都见了报了。
这一连串的思维斗争让赵怀德都不禁下意识得颤抖了一下。
不过，这话说回来，当赵怀德想到那个脾气暴烈的连长时，也不知怎么的，这心头竟无端又是咯噔了一下：原本早该送上来的给养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这人不吃不喝或许还能撑几天，可这手里的家伙没吃没喝可就真成了烧火棍了！让弟兄们拿头跟小日本拼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