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晚》 第1章 在线阅读
和离后,在我身边如珠如宝被我养了十年的女儿,在看到她生母的第一面,便选择弃我而去。
“父亲,您就原谅母亲吧。”
“她已经知道错了,您如果不让母亲回府,我就和母亲一同离开。”
我冷眼看着眼前的两人,如出一辙的眉眼,心如死灰。
“那你就和你的生母一同离开吧。”
没有血缘关系的白眼狼女儿,不要也罢。
1、
成婚两年,妻子丢下刚出生没几天的女儿,弃我们父女而去。
我满心不甘追问她缘由,到头来只得一句:“嫁你非我本意,如今我已为你苏家生下一女,欠你的也都已还清,我要和离,追寻我真正所爱之人。”
得知她心中另有所爱,我苏承钰也非死缠烂打之人。
一纸合离书递了过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女儿年幼,性子却从小执拗,接连为她寻了好几个乳母,全部无功而返。
唯有我抱着她,才会安静的呆在我怀中,不再嚎啕大哭。
万般无奈之际,我只得将她带在我身边,含辛茹苦数十载,独自一人将她抚养长大。
这十年来日子虽过得辛苦,但有女儿在身旁,心中也很是满足。
近些年来随着她长大,我也找到了一份账房的活计,终日无需再为生计所迫。
本想着日子好过一些,待女儿日后出嫁,也可为她攒一份丰厚的嫁妆。
谁知女儿却拿着一幅画像,走到我面前,质问画中之人是否是她生母。
女儿精致的眉眼,与她母亲很是相似。
小小的人儿满眼不解,问道:“父亲,她是谁?是阿苒的娘亲吗?”
我眉头紧锁,从她手中一把夺过画像,扔入火盆之中,声音漠然:“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人,不必放在心上。”
小小的人儿,眸中尽是失落,声音沉闷地“哦”了一声。
看着她这个模样,我心中自是十分难受。
多年以来,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期间也有不少媒婆登门,想要为我介绍一门亲事。
但为了女儿免受继室磋磨,我一一摇头拒绝。
本想着将女儿抚养成人,尽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教她读书识字,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也算不辜负这一声“父亲。”
可现在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女儿。
女儿对母亲的孺慕之情,也很是应该。
2、
女儿名叫苏苒,年方十岁,与她同龄生活在村子里的姑娘,如今大多都已帮家中分担了活计。
唯有女儿,这么多年一直呆在我身边,衣食无忧。
那日,我刚下值回家,路上买了一份桂花糕,还有一些其他女儿平日里喜欢的吃食。
可刚回到家中,女儿却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脸上的表情,同她生母生气时一模一样。
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随手将糕点放在桌子上。
蹲下身子,耐心询问:“快和父亲讲讲,小阿苒今日为何闷闷不乐?”
女儿嘟着小嘴,很是不满:“父亲,明明阿苒也有娘亲,您为何这么多年一直不告诉阿苒。”
我怔愣一瞬,身子有些僵直。
压住心底的怒意,缓缓开口:“这些话是谁说与你听的?”
她从身后拿出一封信,信封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女儿指着信上的字迹:“父亲,娘亲与你成婚一年便有了我,之后便与你和离,将我留在你身边,是这样么?”
女儿远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得多。
我不想欺骗她,在她质问的目光中缓缓点头,默认了她的这番说辞:“是,你的生母的确还活着,但她心中另有所爱,所以无法继续生活在一起,你这么乖,应该会理解父亲方才所言,不是么?”
女儿声音沉闷,情绪低落:“可我也想要母亲一直陪在我身边,如以她们都有娘亲,只有我没有。”
我温言软语,耐心十足:“等你再大一些,我把你送到你母亲身边,同她生活一段时日,可好?”
“父亲虽与你母亲关系不睦,但她终归是你的生母,去陪一陪她也很应该。”
这么多年来,我虽从未与她联系,也从相熟之人口中得到过一些她的消息。
以继室身份嫁给了她的心上人,多年来无所出,原配留下的孩子,对她恨之入骨。
这么多年,也不知她有没有悔过。
3、
有关她的事情,仔细说来我已许久没有关心过。
关于她带给我的记忆,大多是为了她的心爱之人,与我冷情疏离,争锋相对。
就连女儿的出生,也是一场意外。
自从成婚以后,她一直对我冷眼相待,拒绝同我亲近。
从头到尾,都未将我放在心中,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看来都是心怀不轨,就连她的心上人另娶他人,到头来也成了我的错处。
只要是关于她心爱之人的事情,无论大小,皆被她视为了不得的大事。
只要对方温言软语,偶尔给她一封书信,甜言蜜语,她就被哄得眉开眼笑,连看着我的目光,都温柔了些许。
我觉得当初和她和离,是我当年作出最明智不过的决定。
只不过我们之间,虽有恩怨,但阿苒也确实与她嫡亲母女,我原本就没打算瞒着。
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迟迟未说,也是拿不定阿苒心中作何感想。
比起其村镇,能够生活在府城,于阿苒而言也是一处极好的去处。
前些日子,鸿宾楼掌柜也和我说过,江州府总商行要找一位资历深厚的账房先生,他觉得我就很不错,如果愿意,可以为我做引荐。
为了女儿,不论做什么我都甘愿。
可还未等我启程,那日我正上值,与我租住在同一处院落的邻家大哥着急火燎的跑了过来,说女儿阿苒被一位穿金戴银的贵妇人带走了。
我心中十分担忧,对于眼前这发生的一切,心中虽早有准备,但终究有几分难受。
一来是女儿是否自愿同她生母离开。
二来打扮富贵的那个妇人心中有何盘算,我也不知。
正在我犹豫不定之际,女儿托人给我带来了口信:“父亲,您无需担忧,我找到母亲了,她带我去江州府住一段时日。”
捎信的人声音顿了顿,又继续以顾柔的口吻说道:“苏承钰,来江州府,有要事相商。”
她口中的要紧事,我并不关心。
我关心的人,只有女儿,苏苒。
4、
江州府总商行迟迟未有回信,我只能和掌柜告假,心急如焚地坐上去往江州府的商船。
一路上吐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到了府城,刚下船,就被顾柔的人请到了一处宅院。
我甚至来不及发怒,第一眼看到女儿平安无事的在花园里追逐蝴蝶,脸上满是喜意,一路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庆幸之余,还是难免生气。
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对女儿动怒。
我眼神不悦的看着她,声音冷冽:“苏苒,你好大的胆子,一声不吭就偷偷跑来了江州府,你可知稍有不慎,就会被有心之人盯上拐卖。”
苏苒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柔弱无辜的看着我:“父亲,您说的这些阿苒都知道,可那是娘亲,不是旁人,更不是有心之人。”
听到这话我气得头疼,冷眼看着坐在一旁神色平静的顾柔,嗤笑一声:“十年年来对女儿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出现在女儿面前,顾柔你心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顾柔温柔的笑了笑,刻意躲避话题:“好久不见,苏承钰,阿苒被你养的很好。”
我毫不客气地回怼道:“休想打阿苒的主意。”
她却像没听懂我说的话一样,开始装傻充愣:“为了给阿苒日后说一门好亲事,苏承钰,我们成婚吧。”
听到这话,我怒极反笑,毫不犹豫地拒绝:“你休想。”
顾柔心中打的什么主意,我很清楚。
来江州府的一路,我已花了些银钱与人打听她近几年的消息。
原是她自以为的心上人从都到尾都将她视为荣华富贵的攀阶梯。
自与我和离后,顾柔的父母已将她视为不孝之女,将她赶出顾府,对外不再承认她这个女儿。
她那个心上人也迟迟未能得到想要的顾府助力,时日一久,终是对她失了耐心,开始寻花作柳。
最后只落得被休妻另娶的下场。
顾府二老放出狠话,想要重新回到顾府,必须征得我的原谅。
顾柔深知凭着我对她父亲的救命之恩,想要重新获得二老的信任,唯有与我和好这一条路可走。
权衡利弊之下,不难作出选择。
只可惜,她并不知,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为了女儿,万事都可退让的傻子。
苏苒被我斥责一番,眼神委屈,泫然欲泣的躲在一旁,无声和我对抗。
最终还是我心疼她身体瘦弱,先低头服软。
我温言细语,苦口婆心:“阿苒,你已经长大了,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和你母亲之间,已经不可能回到当初了,但她终究是你的母亲,只要你想找她,和父亲提前说一声便是,一个人偷偷离开,太危险了。”
苏苒低垂着头,坐在一旁小口吃着糕点,始终沉默不语。
她那倔强执拗的模样十足十像极了她的母亲。
当年还未和离前的那种无力感再度向我席卷而来,胸中酥麻疼痛。
从她生下开始认人以后,尿布是我亲手洗的,不喜乳母亲近,我特意去周边村子里寻了一只刚刚产崽的母羊,每日为她挤奶烹煮,将她喂大,更别提她高热不退的时候,一直以来也都是我彻夜不眠陪在她身边细心照料。
可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生母。
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我不停地问自己。
我自问作为父亲,我已经做了我所能付出的一切。
为了将女儿抚养成人,我从未有过续娶的心思。
日子哪怕过得再难,我也从未想过与她分离。
就连去商行做账房先生,也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教她读书识字,精通数算。
我自问作为父亲,在这世上虽算不得最好,但也胜出平常人许多。
可为何唯独在女儿眼中,我还是比不过那个在她幼年时便弃她而去的母亲。
我不懂,真的不懂。
古人都说,乌鸦反哺,我养的女儿,却为何是这般模样。
我单手撑着桌角,眉头紧锁。
5、
日落时分,我拒绝了顾柔的提议,离开了那处宅院。
寻了一间客栈,暂时住了下来。
期间苏苒只来过一次,待了不久便随着顾柔派来的丫鬟一同离开。
苏苒才来了江州府短短几日,已不愿同我离开。
得知我要带她离开江州府,回到以前生活的地方时,她满脸写着拒绝。
声嘶力竭地喊着:“父亲,阿苒不能没有娘亲,您就再给母亲一次机会,同她和好如初吧。”
“母亲对于当年犯下的错,已经后悔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不是您教给阿苒的道理么?”
“父亲如果执意不同母亲和好,那阿苒也不要父亲了,我要陪在母亲身边。”
我说不清楚听到自阿苒口中说出那句话的心理感受,只觉得气急攻心,怒火在胸中来回翻涌,血液倒流,四肢无力又冰冷,那种绝望与孤寂我这一生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顾柔眼中男士不屑与嘲讽,正如当年我同意她和离的请求。
她言之凿凿地说道:“苏承钰,你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心口酸疼的厉害,我长长地呼了一口郁气,再次睁眼,看着面前长相如出一辙的母女。
再三确认:“阿苒,为父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的确定要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你确定吗?”
苏苒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父亲,我可以没有您陪在身边,但我不能没有母亲,我要母亲陪在身边。”
事实果然如我所料,苏苒的冷心冷肺,像足了她的生母。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转身抬脚,只留下一句。
“苏苒,你要记得你今日所说的话。”
“既然你执意要待在你母亲身边,我就当从未有过你这个女儿,日后,你好自为之。”
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心教养,终是成了一场笑话。
离开顾柔的住宅时,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下着蒙蒙细雨。
竹青色长袍溅了几滴污泥,我恍然未觉。
十年,我含辛茹苦养了她整整十年。
年幼时她只亲近我,我既当爹又当娘的将她抚养长大,哪怕自己吃尽苦头也从未让她受委屈。
别人有的她都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相邻的大娘都说我太过娇宠女儿了些,我却总不以为意。
女儿半夜哭闹,我彻夜不眠把她抱在怀中,耐心照顾,好不容易等她大了一些,又将她带在身边,一边算账,一边带她。
她想要的那些东西,即使再贵我也咬牙尽力满足,这一切都只因她是我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我希望她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可到头来我却成了那个被她背弃的父亲。
眼眶发红,泪水止不住地溢了出来,混着雨水,无声滑落。
我抬手遮着头顶,找了一处避雨的地方,躲在屋檐下,沉默不语。
从怀中拿出那枚她第一次学着编织的平安扣,盯了许久,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这一切仿若一场梦一般。
等梦醒了,我的女儿依旧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娘。
直到我再次抬头,顾柔撑着一柄油纸伞带着苏苒走了出来。
苏苒极为亲近地抱着顾柔的胳膊,脸上满是未能喧诸于口的喜意,双颊红通通的一片。
我怔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心中早已冰凉成铁,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这一切都不是梦,我的女儿,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视我为依靠的小女娘。
6、
我走出屋檐,迎着雨水,脚步一深一浅的向客栈走去。
江州府的天气,与村镇全然不同。方才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不过片刻,乌云尽散。
像极了顾柔离开那日。
她刚生下苏苒的那段时日,哪怕我深知她心中另有所爱,可为了女儿,只要她决心同我好好过日子,对于她过往做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可显然顾柔并不这么想,她将所有错处都怪到了我的头上,连带着面对女儿,都冷眼相待。
在她身上,我丝毫找不到身为母亲百般疼爱子女的模样。
不论是我,还是女儿,与于她而言,皆是拖累。
既如此,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人生漫漫几十载,我不能为了一个心中装着别的男子的女人,蹉跎一生。
所以,我主动提出了和离。
顾柔再怎么好强,她终归是一个女子,女子在这世上,生活本就不易。
哪怕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我都不能以七出之条将她休弃。
成婚那么长的时光,只有听到我主动提出和离的时候,顾柔第一次对我笑了。
许是心存不甘,她笑着对我说:“苏承钰,今日我顾柔一旦走出苏府大门,日后哪怕你下跪求我回来,我都不会回来。”
字字句句,犹言在耳。
这么多年,我从未后悔过当日选择和离的抉择。
炫目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杦撒了进来,照的人暖洋洋的。
那时的我,日子过得虽清贫,但有女儿陪在身边,心中又觉得温暖熨帖,对以后得日子生出诸多期待。
我会陪着这个懵懂无知,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姑娘慢慢长大,亲耳听到她喊父亲,亲眼看着她嫁得良人,幸福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我养育她长大,她照顾我到老。
于我而言,这就是教养子女的意义所在。
但没了女儿,我也不是不能活。
仔细说来,可能活得比以往还要随性自在。
回到客栈以后,我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架一般,躺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来客栈找我。
睡醒一觉起来,只觉得身上热的可以煮熟鸡蛋。
店小二去医馆为我抓了一些药,给我灌了下去。
晌午吃饭的时候,顾柔再一次寻了过来,身后跟着那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女儿。
从她们进门那一刻开始,对于我卧病在床的模样没有关心过一句。
反而是声音冷漠地不停指责质问:“苏承钰,阿苒是你的女儿,你也真够狠得下心。”
“你若现在反悔,同意与我和好如初,我们还是一家人,阿苒也会认你这个父亲。”
“若是你执迷不悟,那你日后都休想再见女儿一面。”
我闭上双眼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
喝完店小二刚刚端进来的那碗药,我擦了擦嘴角。
不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在她们母女二人离开客栈以后,提笔写了一封信托花了些银子托小二帮我带去顾府。
信中言明我与顾柔再无和好的可能,唯有苏苒的事情,托二老照顾一二。
在某些事情上,我远比顾柔了解她的父母。
顾父顾母当年之所以愿意将爱女下嫁给我为妻,一来是避免顾柔与心上人私奔,作出辱没门楣之事,二来则是为了借悠悠众口,还了我的救命之恩。
明面上看着对我笑脸相迎,实则对我也并没有几分热络。
唯一达成共识的一件事,就是让我娶了顾柔。
虽然他们对顾柔早已失望,但一定会接受苏苒,毕竟她身上流着顾府一半儿血脉。
一个年幼乖巧又与顾府血脉相连的女孩儿,比成年后叛逆执拗的女儿更容易掌控,自然也更好带在身边,作为顾家适合的掌权人人选。
有顾府二老照看,即使我不在女儿身边陪着她及笄成人,苏苒这一生也会过得平安顺遂。
再次清醒,女儿托人带来了一封信。
信中言明,若我执意不肯原谅顾柔,那么她日后也不会再见我这个父亲一面。
我面色平静的读完那封信,直接将它丢入烛火中,亲眼看着它燃为灰烬。
女儿性情凉薄,我一直知晓,但我从不知她竟凉薄至此。
过往十年,我对她万般照顾都抵不过生母短短几日的温言软语。
心中冷硬似铁,一片冰凉。